第六章 黄昏后，春香瘦（2 / 2）

当初二下学期孩子和老人出现在班主任面前说要退学时，所有老师都很吃惊，班主任询问原因，孩子低着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老人佝偻着背陪着笑脸，说家里穷，这书读不下去了，班主任说她可以去试试申请补助，甚至她可以供孩子上学，这孩子成绩不差，不读书真的可惜了，老师眼睛睁得大大的，言辞恳切，老师察觉不到孩子身体微微颤抖着，老人又陪笑着说家中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这书真的读不了。

那个下午，老师终究没能留下辍学的孩子，一老一少的背影离开了校园，老人或许会想起来，很多年前的那一天，他也这样背向学校，越走越远。

当孩子在他面前说不想读书时，老人其实是知道原因的，人终究不能指望着别人施舍善意而活下去，而对于这个孩子而言，人甚至不能指望别人不施加恶意而活下去，他能想象孩子面对的一切，只是他不过是一个踩着三轮车收破烂的老头，这些事情他是无力的，无力的人选择有限，无非是往后退一步，再退一步。他没有再问原因，而是又问了一次孩子是不是真的不想读了，孩子没有言语，只是点头。

辍学回家的孩子没有别的出路，只是整日整日守在小书铺里，老人则依旧踩着破三轮在附近几个村子转悠，若只说踩三轮车，叶千林只用一条腿也是能踩的，但是乡村的马路到底不是一路平坦，偶有上坡的路，叶千林本就长得瘦弱，一条腿是不可能踩得上去的，下来推车就更加困难了，所以他也只能守在家里。

小书铺不大，但是书是不少，而且繁复驳杂，什么门类都有，小到儿歌绘本，大到史书名著，其中最多的倒还是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小说故事，不过这些书籍几乎都是旧书，残页缺页也是比比皆是，有好几本就是叶千林自己翻烂的，更小的时候不太认识字，把这些旧书翻得津津有味，现在再看一遍，又有不一样的感受了，所以叶千林刚辍学的那段时间，拿张小凳子坐在小书铺门口看书看得聚精会神，从小巷子里经过的大人们大多会看上几眼，也有和他打招呼的。

“哟，千林啊，这么认真看书呐？”

已是少年的孩子总是像以往那样腼腆地笑着礼貌回应。

拐过巷子的转角或是出了巷口，声音便会不一样了。

“学校书也不读了，回来看这些破书，装倒是装的挺像，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哎，也别这么说，这孩子也不容易，柳霞不是经常念叨，要是没她那桶羊奶，这孩子都活不过那个晚上，这孩子跟着叶老四，能长这么大就不错啦……”

偶尔也会有小孩子到小书铺来，叶铭杰的弟弟叶光康就是其中一个，那天叶千林在门口坐着看书，小家伙从巷子口跑进来，大概是在老槐树下个几个孩子玩耍，满头大汗的，脸也花的像是小猫一样，路过小书铺门口，好奇地往里头望了几眼。

那个下午，吃过午饭的叶光康又站在了小书铺门口，孩子还没上学，字也不认识几个，吸引他注意力的自然是那些旧书中的绘本故事，叶千林见他一副很渴望地样子站在那里，小手背在身后，却又不敢进来，便问他想看什么，孩子指了指书架上的绘本，叶千林便让他自己进来看，还给了他一张小板凳。

一整个下午，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在看书，叶光康还不识字，光是那些图画也让他津津有味翻了一个下午，直到他妈妈喊他回家吃饭。

到了第二天，小家伙又来了，还带着几个小伙伴，几个小孩子在小书铺里叽叽喳喳地又坐了一天，连续这样好几天，叶千林和小孩子们也混熟了，被央着给他们讲绘本上的故事，再到后来绘本故事讲完了，叶千林又开始给他们讲小说故事，小书铺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那几天，路过小书铺的人们都会看见一群小孩子老老实实地坐在矮板凳上，望着面前的大孩子，大孩子手里捧着一本旧书，正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讲书中的故事，一根槐木拐杖靠着墙壁安静地立在他旁边，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巷子口传出来，在老槐树下下棋的老人们都能隐隐听见。

“我们今天讲……名字叫做《白山赤土传》，话说……将军捡回来……女儿很开心，就每天……有一天啊，小狗……这件事吓坏了……怎么会说话呢……”

其中还夹杂着孩子们的惊呼声和提问声，这样的声音会一直持续到某个孩子需要回家吃饭，几个孩子约定了下一次听故事的时间，绝不能有人先听了故事，然后一群人才散去。

叶千林也在小书铺门口见到过几个同龄人，大家都还在县里读书，每周只能回家一次，叶铭杰已经长得又高又大了，比叶千林高了不止一个头，经常打篮球的他也很结实健壮，若是此时两人再打一架，或许真的就是两个手指头就能捏死程度，但是叶铭杰却也没再招惹叶千林，甚至看见弟弟在叶千林家的小书铺里老老实实听故事，也只是让他早点回家，对叶千林终究是没说一个字。

听说叶铭杰成绩很好，在全校都能排进前十，能考上高中是妥妥的，将来或许也能考上一个好大学，霞姨逢人便说以后叶铭杰考上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在城里结婚安了家，她也不要求别的，就希望自己能去给他带孩子，旁边人便说到了那时肯定接你们三口去城里，叶光康也能去城里上学，那里教育条件好得多了，家里将来又多了一个读书厉害的，霞姨便笑着说这孩子能有他哥哥一半就好了。

叶千林看着面前端坐在小凳子上睁大眼睛张着嘴认认真真听故事的叶光康，样子憨憨的有些可爱，觉得霞姨说得也许没错，不自觉笑了出来，小家伙看见叶千林突然停下来看着自己笑得莫名其妙，着急说道：“千林哥，别停下来啊，后面呢后面呢？”

叶千林除了每天待在小书铺里带孩子们读书，其实还照看着一小块菜地。

爷孙俩虽然不事农桑，但是在小楼后面还是张罗了一块小菜地，里面什么都种，青菜、萝卜、黄花、南瓜、丝瓜……每样种的不多，但是样样都有，邻里几家虽然不待见叶老四，但是几颗菜苗菜种倒也不会抠抠搜搜不给，爷孙俩平日饭桌上的菜大多都来自这块小菜地。

其实这块地很早以前也种过一些别的东西——烟叶。

老人向来嗜烟如命，早些年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些烟叶种子，便在自家的菜园子里偷偷种了几株，刚开始没人知道，烟叶混在其他蔬菜里也不大看得出来，就这样种了好几年，终于还是被有心人举报了。

没了自己种的烟叶，过滤嘴的香烟老人是抽不起的，于是就只有买烟丝，用自己裁过的纸卷着抽，至于为什么不用烟杆子，用老人自己的话说是配不上那样的做派。

从小到大，叶千林最喜欢的就是夜晚，因为不需要面对其他人。晚饭过后，老人带着孩子去菜地边的小土坡上坐着，孩子坐在上风口，抬头望着星空，老人坐在下风口，从怀里轻捻出些许烟丝，用纸细细卷好，最后放在唇边抹抹口水，然后火柴划过，小小的火焰在月光下亮起，火柴点燃了烟丝，开始渐渐熄灭，老人深深地吸一口，燃烧的烟丝在黑暗中猛的亮了几分，然后老人也抬着头看着星空，开始给孩子讲月亮上的故事。

故事几千年来都没变过，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玉兔捣药，那时孩子还无法明确嫦娥、吴刚这些人物，只知道月亮上有个很漂亮的姑娘，怀里常常抱着一只兔子，还有一棵大桂树，一个男人每天都在不停地砍树，只不过砍进去多深，树就长回多少，男人砍累了，坐在缺口上休息，最后和树长在了一起。

那时的月亮，看得清明暗有别的斑驳，孩子便以为故事都是真的，他仰着脖子聚精会神地盯着月亮看，旁边老人娓娓道来的故事还在继续，他便感觉眼睛里湿湿的，怎么擦也停不下来，多年后，他觉得自己或许是个感性的人，直到后来的后来他才想明白，一个人盯着遥不可及的东西，看得越认真越会流眼泪，人都会这样。

最开始的那几年，老人和孩子望着这夜空，爷孙俩经常伸着手指着这颗星指着那颗星讲故事，就连月亮上的小黑斑，老人也在里面藏了故事，到了这几年，老人看着夜空都有些茫然，吹了吹弥漫在眼前的烟雾，老人叹了一口气说：“千林啊，我不大看得清了咧……我们回去吧……”

除了夜空，叶千林最喜欢听爷爷说“我们回去吧”，“我们”和“回去”，都喜欢。

皎洁的月光下，长大了的孩子换了一根新的槐木拐杖，但是扶着拐杖的样子还是和小时候一般，而老人，月光并不足以让我们看清老人，他佝偻的身影像是融进了这明亮月光下的黑暗之中。

时间，也许从未改变过孩子喜欢的这片星空，但是却改变了她在人们眼中的样子，在孩子的世界里，这片星空越来清晰，他了解她种下的每一颗星辰，他知道她藏着的每一个故事，而在老人眼中，明暗斑驳的月亮渐渐变成了一团白光，漫天星辰也开始慢慢隐藏，再后来老人的眼中没有了星空，只剩下黑暗中的夜，最后或许连夜也没有了，只剩下了无尽的黑暗——那是老人闭上了眼睛。

到了那时，年纪如春却仍旧弱小的孩子不得不独自面对这片夜空，以及即将到来的、他并不喜欢的天明。

——天是日已暮，人绽枝头，春香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