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夜（2 / 2）

叶千林不想爷爷死后也在这荒地里孤孤单单无人作伴。

他在坟前跪了很久，才在天将亮前回了老屋，巷子依旧幽深，他在老地方拿出了钥匙悄悄进了屋，一切都还没变，除了积了一层灰尘，他取了爷爷留下的钱，还装了一些爷爷生前的衣物，他到底是在书上看过衣冠冢的说法的，爷爷的坟现在自己无法迁走，或许建个衣冠冢和江爷爷一起葬在热闹的大墓园里也是个好办法，他还带了一些自己的衣物，临走时，他想起了什么，拉开了柜子最底下的抽屉，里面躺着一个小猴子模样的布娃娃，叶千林蹲在地上良久，终于还是把它也装久了包里。

班车上乘客很多，已经是正月初五，出远门拜年或者拜完年回去的人颇多，也有些人是过了年又要踏上外出的路途了。

坐在叶千林旁边的是一个胖胖的女人，叽叽喳喳很是健谈的样子，看见叶千林一个人坐车，便问他家里大人呢？怎么一个人？这是要去哪？叶千林不想回答这些问题，但是默不作声不理人家终究不礼貌，只得尴尬地笑笑不说话，女人见孩子闭口不言，也放过了他，转过头去和旁边的陌生人又聊了起来。

叶千林搂着秋厘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性格内敛的他极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对方越热情他就越难以招架，生怕说错话扰了对方兴致，安安静静窝在座位的角落让他感觉更加舒服——他不想惊扰其他人，或许也是这样的原因，在离开老屋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踩着进来的脚印走出去，仿佛在那一层白雪之上多留下一行脚印，自己就多一分被邻里发现的可能，却想不到这样倒是把叶承善夫妻俩吓了一大跳，当然，这件事叶千林也无从得知了。

窗外的风景纷纷往后倒退而去，山丘田地逐渐变成了楼房与街道，叶千林到了县城没有多做停留，直接上了去清江市的车，若说村里到县城这一段路叶千林还算走过好几回，那么再去清江就要算是陌生的旅程了，上了车叶千林就抱着秋厘坐在最后的位置上，售票员买票的时候倒是多看了他们两眼，一个孩子带着一条狗，还没有大人，这样的情况确实少见，但是那孩子问了车票价格，从口袋里掏了钱买票，售票员也就没多说什么了。

客车向清江驶去，车厢内也是热闹的气氛，有还在母亲怀抱中的婴儿偶尔哭闹，年轻的母亲便笨拙的哄着，有孩子在椅子上爬上爬下，天不怕地不怕地和前后座的陌生人尝试着交流，也有年轻情侣互相依偎着，吃着同一袋零食或者看着同一本书，中年人或许还在前一夜的酒局中没缓过来，坐在座位上只想着调整一个更舒服地姿势好好睡上一觉，在客车最后的角落里，少年打开了包，从里面拿出已经冻硬的煎饼来，这大概是最后的几块干粮了，幸好天气冷，放多久也没有坏，一人一狗悉悉索索啃着硬饼，像是两只饿坏了的小耗子。

客车到达清江时，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叶千林跟着人群下了车，又跟着人流走过长长的通道，最后站在了车站外的小广场上，广场上人来人往，人潮汹涌，每个人都拖着行李背着包，急匆匆地往自己要去的方向而去，叶千林紧紧抱着秋厘站在那里，一时间有些茫然失措，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也没见过这么高的楼，眼前的五颜六色晃花了他的眼，他陡然间想到了孩子们在老槐树下玩的游戏——在地上堆起迷宫一般的土墙，然后把蚂蚁放进去，看着它在着急地里面来回打转，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他现在就像那只迷茫的蚂蚁。

一阵细微的扯动感让他回过神来，他下意识扶了扶挎包，扭过头去，一个少年人站在他的身后，一只手伸在他的挎包下，另一只手故作轻松地叉着腰，也漫不经心地望了过来，随后是尴尬的四目相对。

我靠，这人是个鬼精吧！我才刚刚伸手，刀片都还没割开个口子呢！

少年人在心里嘀咕着，不行，今天这单必须得成，好不容易碰到这么个乡下来的小子，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少年人眼见被发现了，便心下一横，也不管什么规不规矩了，直接上手就去拽叶千林的挎包，叶千林反应过来，一手仍是搂着秋厘，一手护着自己的包，少年人咬牙一拽之下竟是没有抢下包来。

好家伙，人长得瘦瘦弱弱的，力气这么大？

场面一时间僵持在那里，附近有几人已经看了过来，少年人知道不能久等，手中刀片也不知收到了哪里，腾出手来开始两只手抢包，他一心想着抢了包就赶紧跑，到头来说自己偷的就行了，哪知那头力量更大，用力挣了一下，少年人猝不及防被甩得一个踉跄直接摔在了地上，旁边的人纷纷指指点点了起来，少年人只是愣了一下，赶紧爬了起来，脸已经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他向叶千林甩了一个自以为恶狠狠的眼神，迅速找了人少的方向，随后消失在茫茫人流中。

叶千林没想着去追，只是翻过来看看自己的包，在底部的位置有一道划痕，幸好发现得早，没有割破，他心有余悸地把包背在身前，包里虽然没有值钱的东西，但是都是对于叶千林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了，他紧了紧挎包和怀里的秋厘，往广场外走去。

第一次进城，少年终究不是大胆的性格，面对车水马龙的街道还是有些惊慌，他手里握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江爷爷说的那个地址，一开始他不敢过马路，只能沿着马路一直走，尚是严冬时节，街上的行人都穿着厚厚的冬装，有些人还戴着厚实的帽子围着长长的围巾，少年身形消瘦，衣着单薄，一身朴素，背着同样老旧的包，脚上的鞋子粘着擦不掉的雪泥痕迹，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狗，这副模样让过往的行人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但也没有人主动上前询问。

叶千林沿着马路不知道走了多远，他本想看看路边是否有地图之类指路的标识，但是一路走来都没见着，太阳在云层中露出来时，已是将落时分，由于高大建筑的遮挡，只能在道路缝隙间投下阳光来，叶千林想着或许只靠自己是找不到地方了，便在心里不知做了多久的心里建设，暗暗鼓起勇气来准备找人问路。

心里建设是一回事，但是真要开口说话，临到嘴边终究是一个字也没蹦出来，他一连经过了好几个路人，都没能张开嘴，直到碰见一个看起来面善阿姨，他才敢把人拦下来，磕磕绊绊说道：“阿……阿姨……我能向您……问个路吗？”

女人见是一个孩子问路，倒也和善，笑着说道：“孩子，你要去哪？”

叶千林见阿姨没有不开心的样子，也慢慢不紧张起来，从手里把那张纸递了过去，“阿姨，我找这个地址。”

女人打开纸看了看：“清江市潋山区迟意路……孩子，潋山区倒是不远，但是好像没有迟意路啊？你这地址从哪来的？”

“没有吗？”叶千林挠挠头，“那潋山区往哪里走呢？”

随后女人给他指了路，又说道：“可能是比较偏僻的路，你到了附近可以问问别人，不过阿姨我在清江几十年了，也没听过有迟意路的……”女人还是很热心，看见叶千林穿得单薄，问他冷不冷，还打算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给这个紧紧抱着小狗的少年，叶千林哪里能收下，只说自己不冷，执意摆手拒绝，说了很多声谢谢后才告别，女人看见少年一边后退一边挥手，在不远处还礼貌的地弯腰鞠了一个躬，阳光穿过高楼之间的空隙洒在少年身上，笑容灿烂而美好，怀中雪白的小狗也可爱地摇着尾巴，这个画面让她久久难以忘记。

只说叶千林，他顺着好心人的指路，跟着路人穿过好几条马路，渐渐也不再那么战战兢兢，当他知道自己已经走到潋山区时，天已经慢慢黑下来了，有过第一次问路，第二第三次也就容易多了，只是有的人或许着急回家，还没听地址就说不知道，也有人耐心地看了地址，但是都说没有迟意路这个地方。

夜幕降临，长街之上渐渐亮起了灯光，路灯高悬，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柔和的灯光从漂亮的橱窗里照射出来，服装店、餐饮店、饰品店、玩具店等一系列商店在街上蔓延开去，穿着温暖冬装的人们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有一个格格不入的少年抱着一只小狗，低着头在一面面漂亮的橱窗外走过，定格的画面有着强烈的对比，也有着难以言明的美感。

叶千林还是没能找到纸上的地址，他在繁华的街道上走过，走了好久终于还是找到一处没什么人的地方，那是一处临江的步道，隔着不远便摆着一张长椅，他把秋厘放了下来，把刚刚买的包子放在它面前，自己也拿了一个趁热吃起来，热包子毕竟要比冷煎饼好吃多了，秋厘摇着尾巴吃得很快，叶千林摸了摸它的脑袋，又拿了一个给它。

不远处的长椅上，有人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翻了个身，然后呼噜声响了起来，叶千林借着江堤边的路灯看清楚那是一个衣着破烂的人，盖着同样破烂的毯子，该是流浪汉吧，不过大家更习惯称为叫花子，原来大城市里也有叫花子，叶千林心里想，他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悄悄地走过去，把两个热包子放在那条长椅上。

夜渐渐深了，有月亮挂在黑漆漆的夜空中，叶千林躺在长椅上，没能看见星星，秋厘蜷着尾巴窝在他怀里，偶有江风带着冷意拂来，叶千林并不觉得冷，他哪怕是之前在下雪的深山老林之中过夜也未觉得冷。

叶千林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改变，最明显的就是从小就冻伤的左腿能够完全康复，但是还不止，还有别的东西也在发生改变，他知道这都是因为江爷爷，因为江爷爷口中守了大半辈子的秘密，他不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什么，又或许江爷爷从没想过要他背负什么，只是希望他好好活下去。

老人没有什么遗愿，除了把他葬在热闹的地方，就是希望叶千林能好好活下去，爷爷临死前没能说什么，但是他又是否能真的不惦念着这个孙子就安心撒手而去呢？

叶千林摸了摸背包里的两块牌位，心下安定不少，他很喜欢这样漆黑的夜晚，一切都在隐匿着，不论是身体还是思绪，慢慢地，他睡了过去，而在这个静谧的夜晚过后，黎明终将悄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