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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烟(2 / 2)

“看热闹就得,弄砸了这事太爷就算不要他的命,等官面查下来也稳抽他的死签儿顶罪。”师爷此刻恨不能支个麦克风到副爷嘴边收音,这样等上坟时弟弟才能听得清楚,“仗着袍哥作威作福的日子也终于到头了吧,赶在锅伙出事这节骨眼暴露渡口,看我接下来不把你手下那帮囊膪,挨个摁到河边放血。”

几家欢喜几家愁,水凄寒此时也想似凉芜那般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往火场里闯,但若要生还怕是就难了,说到生还,凉芜真的还活着吗?从进去到现在已经好一阵了,会不会是中了埋伏,难道整个火场都是布置好的陷阱!到时候我一个人该怎么收场……

“有情况吗?”电光中闪出的凉芜正好撞见水凄寒波澜起伏的表情,转头回看濒临倒塌的仓库仍浓烟滚滚,“鬼奴和尸体都不在此处,这仅是个偷运铳炮的渡口,不过还好没有弹药在火场里。看来执明这一伙人,借着五鬼术可真掺和了不少买卖。”

走神快的人往往回神也快,尤其是九霄云外这种长途走神,“那更代表他们为背着组织私自行动了,持棍人烧毁仓库就是想把紫帷斗笠在执明的一切痕迹抹除,现在我们已经被支到这边,河对岸……”水凄寒说到这将视线转向人来人往的火车站,举起明显缺了一块的青铜匕首,“先讲好我不一定能追踪得很准,其实现在我就什么都感知不到。”

“水鬼所说的位置就在这铁路桥左右,参照此渡口来看也应是于河底设有洞天,”时间紧迫,凉芜边说着边挥手列出咒文,眨眼便已将二人环绕在似云雾滚成的团中,“你沉入与他平行的高度就能感知到獬豸残片,随之我们会从洞口旁的界壁潜入,进去后记住在我动手前不要唤炁。现在站稳。”水凄寒还未反应过来将要发生什么,云团就已原地升腾又急速冲进了沽河水底。

洞天即是在尘世外单独开辟的空间,或依存于山河或依存于亭台或依存于器物,洞口之所在尺寸越小对施术人修为要求越高,沽河水底这个早先便可以说是质量最低的了,更不用提袍哥们本就不会洞天之法,为了与锅匪勾结还把持界符箓匀过去一半。

故而洞天内处处昏暗,渗水不断,只能靠着似乎随时会在摇曳中熄灭的火把辨识左右,而此刻脚步声已越来越近,沿路的火把却未照见半个人影,七七八八身穿粗布短褂的啯噜子都眼睛瞪圆,满头冷汗地背朝着水边往身后移蹭。

“麻皮,豁耳朵你个他娘的死咯?龟儿子要敢唬老子,看我不把你脑壳拧掉!”为首的秃瓢久不见哨口回话,一把将手中的茶壶摔到粉碎,暴跳如雷得似乎满脑袋烂疮都要掉下来。

“你怕是没机会拧了,这位兄弟已然丢了脑袋。”众人闻声惊呼急忙转头看去,只见船坞上一人斜扛长棍,棍上担着具还在淌血的无头死尸,摘下斗笠,他依然身披着那件繁复奢华的远山紫袍,眉发皆是浅淡的堇色。“五爷别来无恙啊,这么大脾气,可伤肝。”

“你,你,”秃瓢五爷现在已经连站着说话都困难了,袍哥兄弟们浑身上下都似筛糠般战栗,又是这尊无论杀多少人都跟碾蚂蚁一样随意的凶神,数年前侥幸逃过的尸山血海此时再度重现于眼前。“您为啥子要杀豁耳朵,就算我们是烂命,您这也得有个由头不是,我们这几年来可都做牛做马地出力。”

“还敢叫唤?我给你解释的时间你不用来乞饶,反倒在这装什么义薄云天,真当自己是他妈什么五爷了!”紫袍人挥棍甩出无头尸体扔向众啯噜子,避闪不及的袍哥直接被砸吐了血。

“您宰了头排大爷,您就是舵把子,整个堂口都随您怎么安排,您要相信我,我们兄弟真的没有背叛您!”秃瓢五爷说着就准备飞奔过去跪下磕头,手里也紧紧扣住了袖箭的机括,他娘的这可是墓俑身上拆下来的暗器,打到你个龟儿子身上你照样得死!

“谁是你们舵把子,谁稀罕你们的帮会游戏?少在这跟我装糊涂,没杀光你们全是看在五鬼术的用处,可你们又是怎么做的?你哪只耳朵听见我下令要害炭家了!”尺二的木梢,刺穿了暗装袖箭的整只右臂,紫袍人紧接着就又从长棍上抽出一根,挥射而出扎向秃瓢心脏。

栽倒在地的五爷反应倒是很快,抓起血肉模糊的右臂挡在身前,腕关节转瞬粉碎,贯穿的木梢约有半寸扎进胸膛,秃瓢不顾断手剧痛从右臂上抓下箭筒,瞄准九步外的脑袋就按下了机括,随着箭簇的破空声,十数条赤裸上身的汉子同时从水下冲出,手里都攥着又窄又尖的鱼刀,皆大喝一声就向包围中的持棍人攮去,好似要把他活活捅成筛子才爽快。

随之,一蓬血肉即在半空炸开,披紫袍的看也未看众人,稍一侧首躲过迎面的飞箭,抓起长棍一端抡圆扫出,正要直刺眼前人心口的汉子就被打塌了胸膛。待飞溅的内脏碎块坠下时,十几把刀已尽数失手,这落网之鱼的闪避就犹如烟一般,让人连衣角也摸不到半分。但他们没时间思考实力差距,呼出离水后的第一口气,滴水的锋刃便齐齐划向持棍人的喉咙,只要能抓住他的破绽……最内圈的三个汉子刚想到这,即被一棍穿透了太阳穴,三颗首级的血还没溅出就已被扔回了河底,披紫袍的转身间又一棍横插而出,六点眉心便依次被捅爆了头颅。外围的袍哥见情况不对拔腿就要跑,扫射而来的木梢却已抢先飞到,两两从啯噜子们脑后扎入又从双眼扎出。

水凄寒吐了,剧烈呕吐,为不发出声音只能把头埋进水中,好一会才又重新睁开眼,向凉芜低语道,“这是什么,也太狠了,不用下手这么重吧?”

“死斗时的肢体反应虽为一击就让对手失去反抗能力,不过按他们双方的差距来看,紫袍人无疑是在以杀戮消遣。”凉芜已控制云雾隐匿成黑灰色,将二人半潜在沉着成堆荫尸的水下。

说话间,渡口的十余大汉已尽数肝脑涂地,持棍人的紫袍连血点都未沾上,更远处的袍哥皆跪伏在地,秃瓢则是早已跪都跪不住,靠在几捆竹竿旁不敢再有丝毫越矩。

“打够了?”

“您听我解释,兄弟们在晓得炭家竟敢拒绝您的要求后,就一心都想替您……”

“替?贱种也配替我做决定?炭家的利用价值岂是你们这些烂命能抵上的,按计划至少也得留他们供货到今年除夕。”

“我只求您放……”

“别他妈插嘴!我现在就把话说透了,值得奴役的命我才会留,就像被剐的活驴,伤口只有活着才能长出嫩肉,至于你这种烂泥,居然还敢妄想刀握在你手里?没可能,决定谁生谁死的人,永远只能是我!能随时抡起棍子,将你们打得像狗一样的我!”

此人还真是喜怒无常,上一刻还古井无波下一刻即滔天巨浪,而随即就又恢复到冷若冰霜。水凄寒看着凉芜咒文律动的指尖,只觉得这也太难判断什么时候出手了,要是还想再多听些紫帷斗笠的情报,秃瓢五爷怕是不知哪下就会让他一棍子给抡死。

“我早知道你根本不拿我们的命当命,炭皙那个龟儿子当年把我们使五鬼的事告密给你,今天他老子不也是看你心情说杀就杀!我们是打不过你,连他炭家也不能找去算账喃?”

“讲到头,只能怪你们当街打他的时候没直接打死,不然也不会有今天这些麻烦。”

“然后你就来找我们替他报仇,剁了我们大……”

“谁他妈替那废物报仇,软骨头似的样子我看着都想打,我可是为胁迫你们运荫尸才亲自登门,到这执明来也还是你五爷亲口答应的,忘了吗?”

“大哥拒绝,你剁了大爷,三哥拒绝,你剁了三爷,几十条兄弟的命,我怎能不答应,难道还眼睁睁看着你把他们全都灭口?”

“怕死就是怕死,装什么义气?这么义气,让你们头排大爷听着多惭愧,它可是早就把各位的烂账全交代了。”说着持棍人自袖中抽出根尺二的木梢,一只水鬼被从脚心到左眼贯插其上。

“大哥!怎么会?你个怎么找到我们大哥的?”秃瓢五爷涣散的瞳孔骤然缩紧,难以置信地望着木梢上的水鬼,转而便遏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百密一疏,我本以为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是炭皙告的密,谁能想到二位大爷三爷执念竟如此之重,把这些子破事全查清后告诉了你们。但炭皙那晚不在车上,你们又怎能放过,它两个必有一在燕云跟踪,是不是啊,头排大爷?”持棍人捻动木梢,对穿的水鬼疼得从头到脚哆嗦,但已然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你故意没动静,就为了引大哥三哥继续行动……”

“毕竟捉鬼不容易。刚才在外面还本想用大爷钓三爷上来,一次性把你们全都杀光,不过却给它跑到别人手里了,现在只好留些遗憾。但你也别暗松口气,为问出你们的下落,那二人同样不会手下留情。”

听到这水凄寒将手中的獬豸攥得更紧,眼前那披紫袍的才为真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恶极之人,无论是炭家还是锅匪还是袍哥与他相比皆不过尘世上的走卒罢了。

“现在是不是说啥子你都不会放过我们了?”秃瓢单手蹭了蹭脸上的泪,回头看向身后的兄弟,泪水再度盈眶而出。

“怎么怕了?刚才动手的时候,还没做好死的准备吗?”持棍之人饶有兴致地看着木梢上的水鬼,它褶皱的眼角此时流下了最后一滴泪。

“不放过正好!袍哥兄弟,最重要的不是霸道,是忠义!”未等五爷再开口哀求,袍哥们即仰天长啸一拥而上,抓起散落的竹竿便要冲来与持棍之人拼命。

“好!那我今日就赐你们忠义。”随着木梢上的水鬼化作青烟,木梢在其手中一捻就如扇面般散开,紧接着,是接连不断的刺穿骨肉声,再然后,是众人这一生中最后的嘶吼。

当洞天内重归一片死寂时,秃瓢五爷望着持棍之人面不改色的脸,心怀满腔不甘与愤怒闭上双眼,咬碎了剩下半口牙。

“你是最后一个。”伴着手中长棍抡下,紫袍人只觉得积压的疲惫一时尽数涌现,今天结束了,但再睁眼则又要到哪去呢?

震耳轰鸣,跟随其后的乃是似雨般迎面落下的漫天雷霆,还未待长棍挑起,凉芜指间迸裂的电光弹丸已飞掣射出,成片炸裂在木梢转瞬即至的昏暗半空,见封路不成,紫烟登时弥漫开来,却未料凉芜倏然与一颗未爆的光丸位置互换,顷刻近身那人三步之内。

接着,长棍被凉芜右手凌空抓住,但他并未再采取下一步行动,只待对面那披紫袍的在数息后才又张开堇色的双目,随即长棍化作烟袋,紫烟逐渐消散。

“真是败兴,阁下想要什么?”

“炭氏与家师素有来往,还望天君手下留情放过他们。”凉芜与眼前人四目相接,掐着根木梢指向身后,“这啯噜子我虽需带回钦天监给炭皑作证,但到时供词上与锅匪勾结作乱的只会有袍哥,不会提及你们一字一句。”

“不愧江湖上有事皆找凉家摆平,果然周到。叱雷君,都是薄命人我也不难为你,让炭皑把黑家的尸窖舆图交出来,我便不再找他。至于此贼,我不能放,袍哥与锅匪的账本全藏在神龛里,够你作证了。”披紫袍的注视着凉芜,忽又大笑一声。“龙首这徒弟当真教得好!咱们后会有期。”

“站住,你说你认识我师父?”

凉芜跃过二人间的一步之遥,将手伸进烟雾眼看着就能抓住持棍之人细问,指尖触衣的转瞬,却只见他倏然原地消散融入紫烟,随着青铜坠落的响声,熊熊烈火顺浓雾已点燃整个洞天。

“竟是分身,”再转头看向秃瓢五爷,一根从胸腔倒扎进喉咙的木梢正支着他的头颅,创口血流如注。“水凄寒,浸湿衣服去翻关公牌位,动作快!”

炭绫集,久失修葺的旧宅,一顶紫帷斗笠下一人盘坐于屋脊,双臂上平放一根通体镂空的长棍。他伴着远处传来的晚钟声醒来,似在回答梦中的问题般自言道,“何止认识……”。随后他迎夕阳站起,望向千年风雨摧残的砖瓦化作了一团紫烟,被风雨吹散。“炭家这么多条人命,够还给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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