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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乡吏残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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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院外来的是个佐史,在堂外去掉鞋,进来跪拜。

荀贞与乐进各归坐塌。荀贞问道:有何事体

西乡置催着要这两个月的鸡和钱了。

西乡置鸡钱

按例,本乡每两个月需给西乡置两只鸡,一千钱,本来月中就该给的,只是赶上谢君离任荀君下车,故此拖延至今。西乡置的置蔷夫等不及了,这已是第二次派人来催。

置,又名邮,置者,度其远近之间置之也,乃是传驿之所,即后世唐之驿站宋之急递铺,各县皆有。其责主要是传邮接待使者,并给使者提供车马饮食。

通常来说,小县一个邮置,大县可有数个,或在县中,或在乡下。颍阴是个大县,总共有三个邮置,皆位处交通要道,行驰必经之地,其中一个就在本乡。

置和亭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

在传邮接待使者方面,两者相同,因而又有邮亭并称。不同的地方是,亭有治安职责,且平时不但接待使者,也供百姓投宿,同时在规模上,亭也不及置大。

置不但地方大,置内的吏员也很多,有长有椽,长者总揽,椽者分管。

他们的顶头上司就是郡督邮。督邮之下,每置设一置史,由郡级官吏兼领,主监督,上传下达。其下为置蔷夫,负责管理具体事务,多为一人,也有两人的。再下为置丞置佐,又有置厩蔷夫厨蔷夫传舍蔷夫分别负责马匹饮食传舍等相关事务。

吏员既多,专职传递邮书平时打杂的邮人更多,又要养牛马供官吏饮食止息,日常开支不小,这个费用主要是由各地县道提供,但类似西乡置这样在乡中的,乡里也是需要提供一部分。

荀贞说道:两只鸡,一千钱。

这佐史答道:原本按郡中规定,是该每个月都给两只鸡一千钱的。费里的费畅做了郡督邮后,照顾乡里,给咱们乡减成了两个月给一次。

如前文所说,时人乡里观念重,这费畅虽是阉宦家的宾客,倒也不忘给乡里造福。荀贞点了点头,说道: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去写道公文,拿过来,我给你画诺签押,然后去乡佐院中支钱。乡佐管钱。黄香虽请辞了,但他手下的佐史没有请辞,现在暂管乡中的财物收支。

这佐史应了,却不肯走。荀贞问道:怎么还有何事

荀君,这钱给了置里边之后,要不要按以前的惯例向乡中征收

荀贞才刚来上任没几天,而且自上任以来,他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往年的简书案牍上,说实话,对乡中日常的工作运转还不太熟悉。他问道:这钱以前都是从乡中征收的么

这佐史理所当然地说道:那是当然了。,咱们只是个乡,又不是县,收来的赋税都交给上边了,平时也没什么节余,又要维护官寺,又要维持各种日常开销。让咱们出钱,咱们哪里有钱呢

县里知道此事么

最先就是由县里批准的,到现在二十多年了。

荀贞略微沉吟,说道:既是由县廷批准的,就按此征收罢。

佐史应了,还不肯走。荀贞耐住性子,问道:还有事么

可能是因为堂内冷,佐史呵了呵手,暖了下脸,继而笑嘻嘻地说道:荀君,往年的惯例都是支一收二。

支一收二

也就是向乡民征四只鸡,两千钱。

荀贞心道:我从仲兄学经时,偶尔听他议论时政,十句话里有八句都是州郡以下,无不贪放狼藉。几年前,时任尚书令的桥玄表奏太中大夫盖升在任南阳太守时,受取数亿以上,应免职禁锢,没收财贿,但是却因盖升於天子有旧恩,不但没有被罢免,反被升为侍中。,仲兄听说后,愤慨非常,以为这是亡国之兆。我虽当时口不言说,但对他这个判断却是十分赞成的。仲兄并因此称赞本县的县君,说他轻徭薄赋,不事征敛,实乃本县之福。县君的确清明廉直,可是,也只是他自己清明廉直罢了。便连这乡中的斗食小吏也贪婪残民

他问道:这支一收二又是从何时开始的

从谢君的前任有秩开始,到现在有十几年了。

你刚才说这钱是向乡民征收的,但是我忽然想起一事:我在任繁阳亭长时,为何从不曾有人来征收此钱

两千钱不多,用不着每次都向全乡征收。本乡十一个亭,几十个里,以亭为次,轮换着征。两月一次,一年征收六回,十一亭得两年才能轮换一遍呢。这佐史见荀贞似有沉吟,笑道,荀君在任繁阳亭长时,恩加小民,泽被诸里,乡民无不称颂,小人对此也有耳闻。今荀君为乡有秩,若还心念繁阳,可以如费畅一样,等该到繁阳的时候,给他们免掉就是了。

荀贞瞧了他一眼,心道:这钱总有一个亭要出,给繁阳免掉,不是加到别的亭头上去了我这是送恩德呢还是拉仇恨呢说道,那也不必。今次该轮到哪个亭了

该粟亭了。

荀贞沉吟,想道:为官当随波逐流,前车后辙,遵从旧例。因为如果将旧例一改,后边接任的官儿就难办了。不过,我近日读寺中册牍才知,繁阳亭的百姓尽管辛苦,但放在全乡来看,竟已是好的了,其它诸亭诸里的百姓更是多有生计更加艰难的,如今深冬,天寒地冻,不知有多少人连衣食都不自给,这多出的钱怎忍心去收我本非为当官儿而来,这旧例改了也就改了

征收一千钱两只鸡是县里批准的,荀贞纵不愿,也没办法,总不能拿自家的钱给朝廷的邮置。此乃大忌,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定会被质问,荀衢的父叔皆是党人,他本就受到牵连,在党锢之列,去年才因较为远支的关系刚被解锢,得以出仕,再要犯忌,说不定就会被诬告问罪,所以对县廷的这个批准,从了也就从了,但是支一收二就过分了。

两千钱四只鸡,平摊到每个人的身上,大亭的乡民每人得出两三个钱,小亭的乡民每人得出四五个五六个钱。一家五口,每户就要出十几个或二三十个钱。这看起来不多,但对那些赤贫的乡民对那些已被各种徭役赋税压得喘不过去来的穷苦百姓来说,却是一个大数目。

他这几天翻看官寺文牍,家訾不足千钱,家徒四壁,食不能饱衣不能暖,连床被褥都没有,不得不睡在草堆里取暖的民户比比皆是。他又非铁石心肠,怎会不怜悯恻然何止恻然怜悯,简直触目惊心。对当时百姓的困苦他虽有过耳闻,也间或见过一两例,但来自后世的他又何曾亲眼见过这等大范围无遗漏遍及乡中各地的惨状哀鸿遍野。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近距离地在基层接触到这些事,远比此前的听闻要来得震撼。他为此连着好几夜都睡不着觉,半夜起来,披衣绕室,长吁短叹,觉有块垒在胸,既怜生民,又恨贪苛,深知这黄巾之乱虽动荡了海内,伤了天下的元气,但一边是民不聊生,一边是横征暴敛,这百姓又怎能不揭竿这天下又怎能不亡

在繁阳时,繁阳百姓虽也贫困,但尚能度日,且他当时主要的心思都在保命上,所以施恩百姓,更多地是为了笼络人心聚集人众,可是这一次,他决定废除旧例,却没有别的心思掺杂,单纯是为怜悯生民,在自己权力范围内做一些能做的事情。

我虽千方百计只为保命,但这乡间的百姓一条条也是生命。

他这边一再沉吟,那佐史有些不懂了,不就是征收几千钱么二十多年都这样了,有什么可反复斟酌的荀贞打定主意,开口说道:向乡中征钱既是由县廷批准的,这规矩我也不能坏,但是支一收二就不必了。这几年接连疫病,前两年的年景也不好,老百姓都不容易。

佐史急了,说道:荀君这是旧例,怎么能变

他本是跪坐在地上的,这会儿急得腰往前挺着,屁股都离开了脚后跟,变成了跽坐。

荀贞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裳,虽不逾制,是小吏的服饰,但做工精细,腰带上还悬了个玉佩,只观外表就可知价值不菲,心道:这小吏的一身衣裳装饰也不知有多少是从这支一收二里来的。脸上露出笑容,说道,旧例也不是不能变的。百姓们这几年辛苦,需要休养生息。见这佐史还要劝,知他心思,想了一想,为免他纠缠不休,干脆地说道,多出来的那两鸡千钱,我替他们出了就是。



佐史不敢置信,张大嘴,呵出一团热气。坐在旁边的乐进也是惊奇。佐史确定似的追问道:荀君你替他们出

正是,我替他们出。

佐史的屁股落回到脚后跟上,说道:荀君仁厚,体恤小民,这固然是好事。可是荀君,这次你替他们出了钱,下次呢下次你还替他们出么

听到此言,乐进哼了一声。荀贞熟视佐史,心道:那日我初来,这佐史也曾随高素迎我。我来乡中后,他们这些人对我也都很恭敬,但如今一扯到钱,胆子却就大起来了。

这佐史看似是为荀贞着想,在提醒荀贞替乡民出钱是无底洞,过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实际上是暗含了两层意思在内,一则,吓唬荀贞,好让他改变主意。二来,若荀贞不肯改变主意,那么,从此以后,这一千钱两只鸡可就要都转嫁到你的身上了。

总而言之,这一千钱两只鸡是一定要收的。

荀贞想道:乡中各色小吏现有十余人,每两个月一千钱两只鸡,平均分到每个人的身上,也不过一月四五十钱。瞧这小吏的贪婪模样,,嘿嘿,怕是私下里没少痛骂费畅。费畅将一月一交的惯例改成了两月一交,虽减轻了乡民的负担,却也减少了乡吏的外快。

这小吏虽然无礼相逼,但荀贞决定还是暂且忍下。他如今关注的重点是第三氏,不想在这时候节外生枝,当下笑道:由我出就由我出,一千钱算得甚么

那小人就回去写公文,请君画诺了。

好。

佐史临走,又道:荀君,按惯例,这一千钱两只鸡里边,有两百钱一只鸡是你的。扣下这部分,你再出八百钱一只鸡就可以了。

行,行。

等这佐史穿鞋出堂,出了院子,荀贞笑对乐进说道:文谦,让你看笑话了这乡间小吏没出过门,整日守着一亩三分地,太也没有见识眼界。他伸出手,将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露了一点点细缝,眼界就有这么大一千钱两只鸡也看在眼里,斤斤计较,令人生笑,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硬是扯淡半晌。

乐进余怒未息,说道:贞之,你也太好说话了这小吏明显是在逼你出钱,你怎么也就应了我昨夜听你讲你那夜击贼之事,正如你言:壮怀激烈,我恨不能当时与你同在。你却为何不将那夜击贼的果决酷烈拿出,将他狠狠训斥

一个小吏,千许钱,何必计较今之要务荀贞望了望堂外,院中枣树萧疏,悄寂无人,唯有半院竹简,他倾身按案,压低声音,今之要务,是第三氏。

贞之是说

荀贞直回身,笑道:对这小吏,就先忍了

乐进觉得又多了解了荀贞一点:有勇,也有忍,是个知道主次轻重的人。他重重地吐了口气,把对那小吏的恼怒压下,说道:贞之所言也是,那第三氏确比这小吏更加可恶。,贞之,不知事情进展得如何了

荀贞看他气咻咻的,觉得有点好笑,同时对他也有了多一点的了解:乐进亲身受到第三兰的侮辱时,能忍住;这会儿仅仅是旁观小吏无礼,却不能忍住。说明了两点:首先,乐进能为别人着想,因为不愿给荀贞惹麻烦,所以在面受第三兰之辱时,他能忍住;其次,乐进寒门出身,在自尊上也许更加敏感,也许更加在意别人的态度,所以只是旁观小吏无礼,就不能忍。

他劝慰了两句,回答说道:今天君卿阿偃小夏小任起来后,就分别各去寻人,开始查探打听第三氏的底儿了。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现在还用不上。不过等将第三氏的罪证收集够了,动手拿人的时候,少不了要借你之力。他们族人众多,又多养轻侠死士,到时候,如他们抵抗拒捕,必有一场恶战。

贞之,你允了小夏小任,将那目中无人的苍头交给他们处置。我也求你答应我,把第三兰交我处置。

荀贞大笑:好一言为定。

他两人在说这第三氏的时候,没一个担忧会不会找不到足够的证据,在他们看来,这第三氏似已是死定了。

1,河南太守盖升。

后汉书桥玄传说盖升是在南阳太守任上时贪污,时太中大夫盖升与帝有旧恩,前为南阳太守,臧数亿以上。玄奏免升禁锢,没入财贿。帝不从,而迁升侍中。

蔡邕写的太尉乔玄碑阴中说盖升是任河南太守时贪污的,时河间相盖升,以朝廷天子在藩国时邻近旧恩,历河南太守太中大夫,在郡受取数亿以上,创毒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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