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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都如今已是二十有五之龄,算是青年。往前推上几年,他也是个刚刚及冠的少年人。
虽说对于如今的李玄都而言,江湖大概只剩下黑、白、赤、灰四种颜色,但在少年时,也不能免俗,哪怕是在被追杀的刀光剑影之中,也保留着许多缤纷色彩。
那一年,他刚刚完成了一人一剑横行江北河朔的壮举,登顶江湖上三年一度的天下评,从紫府客变成了紫府剑仙。然后志得意地游历帝京,在那儿结识了一对兄妹。
那对兄妹姓张,哥哥叫张白圭,妹妹叫张白月。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对兄妹是当朝首辅张肃卿的子女。
这也是他这个江湖上的闲云野鹤为何会出现在帝京一战中的原因。
回忆起帝京一战之前的帝京之行,李玄都不由好生感慨,对于当时正是血气方刚年纪的少年人而言,记忆最深的就是帝京城中的各色女子,只是这些女子大多与他无缘。
出身世家的大家闺秀,嫌弃他读书不多,举止粗蛮,无甚文人雅气。
出身宗室的千金贵女,又觉得他是江湖中人,满身血腥杀气,敬而远之。
至于苏云媗、玉清宁这样的江湖仙子,大概觉得他与朝廷中人牵扯不清,道不同不相谋。
愿意与李玄都打交道的女子无非两种,一种是看中了李玄都的武力而别有用心的心机女子,一种便是各大春楼行院中的风尘中人。
可这两种女子,李玄都又不喜欢。
到头来,李玄都在帝京城中只有两个朋友,一个叫张白圭,一个叫张白月,女子朋友只有一人,那便是张白月。
只是人生无常亦无奈,帝京一场大败,李玄都虽然力敌颜飞卿、苏云媗、 玉清宁三人,但仍旧无力回天,四大臣一派大败,张肃卿被杀,张白圭于狱中自尽,张白月在张府被青鸾卫抄家之际,不愿受辱,吞金而亡。
李玄都只身逃离帝京之后,孤身漂泊,辗转各地,从当初意气风发的紫府剑仙变成了如今这个落魄江湖客。
所有的旖旎缤纷都被风吹雨打去,只剩下黑白、黑白之间的灰、以及杀人的血红之色。
春风桃李的美酒不再,唯有江湖夜雨的一盏孤灯。
这便是李玄都的江湖。
不过当他看到沈长生为周淑宁撑伞,心思又不可避免地被勾动,忆起了许多当年往事,在黑白灰红之间又生出些许其他颜色,虽然很小,但就像一颗种子,也许会生根发芽,也许只是昙花一现。
来到沈长生所言的“风水宝地”,果然已经葬了好些人,不同于乱葬岗,这儿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座坟前都立着一块碑,有有名字的,也有没有名字的,相同之处是每块碑上都刻有立碑年月,李玄都一眼扫去,早的已经有七八年,晚的也就是上个月的事情。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棺材,选了个地势较高的平整地方,一记劈空掌拍出,在地面上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坑洞。
站在不远处的沈长生见此情景,不由眼神一亮。掌柜曾经说过,御使气机有粗细之分,粗者好似牛嚼牡丹,粗鄙不堪,而细者却能在螺狮壳里做道场,于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这位客官显然是属于后者,御使气机细致入微,同样的气机,放在张青山之流的手中,可能只发挥出七八成的威力,可放在这位客官的手中,便能发挥出十二成的威力,两者高下立判。
李玄都一掌之后,又以掌风将此坑洞的边角略作修整拓宽,使其与棺材大小契合,然后再将棺材徐徐放入其中。
周淑宁望着棺材,使劲抿起嘴唇,无声流泪。
沈长生站在她的身旁,想要安慰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最终两人只能看着李玄都的一举一动,先是封土,然后又将一块沈长生早先备于此地的空白石碑立在坟头前,最终以指代趣÷阁,在碑上刻下“周公听潮及夫人之墓”的字样。
做完这一切之后,李玄都转过身来望向周淑宁,轻声道:“淑宁,给爹娘磕个头吧。”
周淑宁没有多余言语,跪在坟前的泥泞中,重重磕头。
……
太平山,求太平,问此世间太平不太平?
世人皆知正道十二宗中最神秘的太平宗就位于太平山中,可太平山绵延数百里,横跨两州三府之地,真正知道太平宗山门所在之地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正应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诗句。
此时怀南府境内的太平山正被倾盆大雨笼罩,可在风阴府境内的太平山却是小雨淅沥,在两府交界的位置有一座山亭,不知何年何人所建,八角飞檐,琉璃金瓦,漆红亭柱,亭中一张石桌,四只石凳,桌上刻有纵横十九道,棋盘左右又有石盒,其中盛有以两种颜色的圆滑石子磨成的棋子。
山亭中有一对夫妻正在避雨,妻子坐在石凳上,一手托腮,一手闲敲棋子。
丈夫则是凭栏而望,看着山外的雨雾茫茫,两指摩挲着一枚太平钱,轻声说道:“我这些年没离开过太平山百里之外,都听说了紫府剑仙的名头,今日得见,果真有其不凡之处。”
妇人笑问道:“我听说那位紫府剑仙,号称归真境第一人?”
男子笑了笑,“巅峰之时,可以说是当之无愧,不过现在已经是老皇历了,如今的归真境第一人,应该是那个以纯阳入道的颜飞卿才对。”
妇人有些惋惜,“那真是可惜了,若是这世上能再出一个大剑仙,咱们四宗多半就能压过正一宗去。”
男子摇头道:“若真是如此,那也仅仅是清微宗压过正一宗去,而且只是一时,注定难以长久。”
妇人默然。
男子收起手中的那枚太平钱,缓缓说道:“不要小看了正一宗,颜飞卿为何能成为十二宗中最年轻的掌教?这可不是青黄不接,而是后继有人,反观其他各宗,还要靠着老辈人支撑局面,从这一点上来说,便已经落了下乘。待到其他十一宗的年轻一辈真正接过老辈衣钵,颜飞卿大势已成,到那时候,一步慢则步步慢,又不知道要被正一宗压在头上几个十年。”
妇人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这次把赌注押在正一宗的身上?”
男子摇头道:“两回事,正一宗占据了先手不假,可先手无敌不等于中盘和收官也能无敌,纵观史册,从不乏虎头蛇尾之事,所以我的意思是,静观其变,再看看。”
妇人应了一声,从石质棋盒里捻出一枚棋子,往石桌上一丢。
棋子滚动,声音清脆。
最终棋子停在了天元位置。
精擅棋艺的妇人轻声自语道:“金角银边草肚皮,落子中腹天元,从常理来看,这是一着臭棋,反过来看,也是一着无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