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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都闻言之后皱起眉头。
宫官用手中合拢折扇虚指了下桌子对面位置,李玄都会意,两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
“虽说我不曾亲自出手,但说我与此事没有半点关联,那也是万万说不通的。”宫官的脸上露出狡黠之色,说道:“其实是我授意旁人去做的,这也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请你看一出好戏。”
若是按照李玄都以前的性子,听到这里,多半已经拂袖而去,但无奈现在形势比人强,李玄都不再是过去那个纵横无敌的紫府剑仙,该低头时要低头。
宫官见李玄都沉默不语,不由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好戏?”
李玄都摇头。
宫官皱起眉头,自嘲道:“看来我是媚眼丢给瞎子看,自作多情了。”
如此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说出这样的话语,换成旁人,怕是心肝都要碎了,不是自己的错也是自己的错,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给眼前的美人看。
不过李玄都始终都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不因女子的一喜一嗔而有丝毫的心境波动。若非如此,他也走不到今日,如果看到一个美丽女子,便要心猿意马,那么在帝京一战时,他面对苏云媗和玉清宁两位绝色女子,岂不是要早早败下阵来?甚至在与玉清宁的最后一战时,稍有一丝分神心软,便要丧命于“九天玄音”之下。
相较于李玄都的如临大敌,宫官则要意态闲适许多,不断开合着自己手中的折扇,扇面上有暗香扑鼻。
牝女宗的玄圣姬,不在西京城中,不在牝女宗的山门,却是千里迢迢来到这座平安县城,旁人都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其实包括几位牝女宗的知情之人,也是颇多揣测,都不认为她仅仅是找龙氏寻衅报仇那么简单,必然有更深层次的考量,或是以此来针对龙氏身后的静禅宗,要敲山震虎。或是要以此布局,有不为人知的图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世人皆知,牝女宗的女子,尤其是广妙姬和玄圣姬,都是功于心计谋算之人,从不做那无用之功,深得十宗祖师的精髓。
这在天下江湖之间,乃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因此包括李玄都在内,都不认为这位玄圣姬心思单纯,仅仅是行泄愤之举。
两人相对沉默许久,李玄都看宫官已经开合手中折扇十二次,仍是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能主动开口问道:“宫姑娘,凡事还请直言,莫要打哑谜机锋,实是李某人不精于此道。”
宫官仍是没有说话,反而是仔细打量起李玄都。
比起上次两人相见,如今的李玄都少了许多锋芒,多了些许儒雅。这让宫官勾起许多兴趣,如今江湖之上,多的是修力不修心之人,以前的紫府剑仙也被视为这一类人,可今日再见,却是发现眼前之人与她想象中的很是不同,就像一把寒光四射且杀意凛然的长剑缓缓收入鞘中,再不见锋芒。对于一名剑道高人而言,忍痛容易忍痒难,拔剑之后再藏剑入鞘,要远远比拔剑杀人更为高明,这类似于从看山不是山到看山还是山,玄妙非常。
难不成这几年中,他躲起来修心去了?
若是说起这修心的功夫,还是以三教为最,道家的清静无为,佛家的普度众生,儒家的成仁取义,不知他走的又是哪一条路?
对于这位紫府剑仙的来路,她也有所猜测。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出自道家一脉,最早时候的紫府剑仙,藐视世俗礼法规矩,一意追求自身逍遥自在,十分契合道家中南华一脉的宗旨,大有“天下兴亡,我有何忧”的意思,再看李玄都的名字,玄都紫府,也是与道家息息相关。
不过再看如今的李玄都,身上出世无为的道家意味少了很多,却是有了些儒家家国大义的意味,她不知道这些儒家意味是从何而来,但她猜测到一个可能,传闻李玄都与顾命四大臣之首的张肃卿关系极好,而张肃卿又是当世儒家宗师,那么李玄都身上的“儒”,很有可能是从张肃卿的身上传承而来。
儒家提倡言传身教,看来在帝京一战的那段时间前后,这位紫府剑仙跟随在张肃卿的身旁左右,的确是受益良多。
暂且抛开静禅宗等佛家宗门不提,其实以正一宗为首的正道诸宗和以无道宗为首的邪道诸宗,都是出自于道家一脉,两者在独尊儒术之后的最大分歧之处在于,正道诸宗提倡儒道合流,甚至是以儒为主,以道为辅,现在李玄都的身上便是体现出如此迹象。而宫官作为邪道中人,对此并不认可,在她看来,虽然儒道两家有相通之处,但更多还是冲突所在。儒家最喜欢给世人订立规矩,而道家逍遥却偏偏要挣脱这些规矩,以前的紫府剑仙无疑是藐视规矩而超然于外,从某种程度而言,那时候的紫府剑仙行事,更偏向于邪道十宗中人,可现在他却主动把自己关进了这些规矩之中,实在是让宫官有些扼腕惋惜。
像李玄都这等人物,都是心性坚韧之辈,绝不可能凭借三言两语就让他改变心中所想,从这一点上来说,张肃卿能做到这一点,恐怕不仅仅是言传身教那么简单。
宫官甚至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是否是张肃卿之死,让李玄都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脚下的道理?如果没有那场帝京一战,这位紫府剑仙是否还是藐视世俗礼法规矩,继而逍遥世间?
若果真如此,想要把李玄都的心性重新扳回来,怕是难如登天,这便是她最讨厌儒家的一点,说得好听些,叫做舍生取义,说的难听些,那便是死给你看,在某个合适的时候去死,振奋人心,激励后世。
自古艰难唯一死,生死之间又有大恐怖,既不畏死,又可舍生,谁还能阻其道路?
儒家能成为今日的天下正统,不是没有道理的。
宫官思绪万千,于是便迟迟没有回答李玄都的问题。
李玄都也不急于催促,在开口一次之后,便安静等待。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宫官终于收敛起逐渐蔓延飘远的思绪,缓缓开口道:“其实在来这里之前,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要不要干脆恩将仇报,把昔日的恩公一掌拍死。”
“虽说以你的出身而言,身后定然有一位了不起的授业恩师,还有诸如张鸾山这等好友,若是真把你杀了,必然会惹下极大的麻烦,但是当我心中浮现这个念头时,竟然还是觉得极为诱惑。”
美貌少女望向对面比她还要大出稍许的年轻人。
她眼神冰冷,抛却了所有的伪装,如一尾正在吐着蛇信的毒蛇。
李玄都与她坦然对视,毫无畏惧。
既然宫官将此话说出来,那多半是已无杀心,又何惧之有?
果不其然,在片刻之后,女子的森冷眼神又逐渐变得温柔起来,好似一汪春水,媚眼如丝。
李玄都一言不发,仍是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望着她。
宫官忽然扑哧一笑,“你猜对了,我后来改主意了,不是因为害怕什么,而是忽然想你问你一句话。”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请讲。”
宫官轻声道:“等你看完这出大戏再说也不迟。”
说罢,她袅袅起身,深深望了一眼李玄都,然后就此离去。
李玄都始终坐在原地,眉头紧皱。
这出所谓的大戏,八成与如今的龙氏有关。
他下意识看了眼门外的天色。
黑云压城城欲摧。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