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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都道:“我还是称呼‘陛下’吧,陛下所说不错,世事与棋盘大不相同,双方的棋子并不相等,规则不是一成不变,甚至不止两个棋手。不过有一点,陛下说错了。”
“哪里错了?”天宝帝问道。
李玄都道:“陛下开始说我们二人棋子的多少,实则是将我们二人放在了棋手的位置上,可在我看来,所谓棋手,并非某个人。”
“愿闻其详。”天宝帝目光灼灼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道:“如果天下为棋局,那么棋手是谁?棋手不是某一个人,不是家师、地师、宋政、秦清、龙老人,也不是我李玄都,更不是陛下。棋手是一群人,一群有着共同利益的目标的人,成千上万的人心,这些人心汇聚在一起,化作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大手,操纵着棋盘上的棋子。”
天宝帝又问道:“谁是棋子?”
李玄都道:“每个单独个体都是棋子,只是职责不同、位置不同、分工不同,就好比我刚才说的,陛下很重要,是棋盘上的‘帅’,关乎到胜负,可是与棋手本身相比,还是一颗棋子。”
天宝帝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能接受李玄都的这个说法,可又无法辩驳,只能再问道:“先生方才说棋盘上可能不止一个棋手,那么朕背后的棋手是谁?”
李玄都无所避讳道:“陛下之所以是陛下,是因为陛下出身天家皇室,是先帝的儿子,那么陛下的根基是什么?是宗室,是朝廷。朝廷是什么?朝廷不是几座宫殿,不是这座帝京城,它由千千万万的官员、小吏、差人、甲士、士绅组成。朝廷就像一座祭天的祭坛,陛下站在祭坛最高处,正是这些人堆积成了祭坛,如果没了这些人,陛下便要跌落下去。”
天宝帝虽然不满这个说法,但他也明白李玄都所说的是事实,只能点头认可。
李玄都继续说道:“这些人并非没有心智的泥塑木偶,他们也有想法,有所欲所求,有着各自的算计。这便是人心。人心汇聚一处是为民意,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真切切地影响着所有人,即是棋手。陛下应该听过两个说法,一个是‘人心尽失’,一个是‘众叛亲离’,纵然是帝王之尊,也不能违背这些看不见的人心,否则便是倒行逆施,皇位不保。如果棋局上满盘皆输,身为‘帅’的陛下逃不脱,可不意味着棋手无法逃脱。”
天宝帝沉默了。
他本想以棋盘比喻如今形势,却没想到被李玄都反将一军。
过了许久,天宝帝方才说道:“先前我问先生谁是先生背后的棋手,先生不答,原来这就是先生的答案。只是不知如今的人心是什么?”
李玄都回达道:“人心即是所求,同欲则同求。万众一心,则无事不成。现在的人心只有两个字。”
“哪两个字?”天宝帝紧紧盯着李玄都,宽大袍袖中的手掌不自觉地握成拳头。
李玄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太平。”
“太平?”天宝帝又重复了一遍。
“天下太平。”李玄都点头道。
“自明雍二十年以来,位于北方茫茫草原上的金帐汗国从西北一线屡次犯边,及至明雍二十二年,金帐大军兵临西京城下。”
“武德十年,金帐大军再次南下,攻陷西京。先帝惊怒交加,就此病倒,不能理事,朝政交由皇后谢氏和内阁首辅张肃卿共同署理,在张肃卿的主导下,朝廷拒不议和,调集蜀州、中州、晋州、燕州等地兵力,由左都督秦襄亲自领军,在秦州与金帐大军展开大战,迫使金帐大军退往凉州。”
“次年,金帐大军因粮草不足而撤兵,就在秦襄打算就此收复秦州、凉州等地之际,重病不起的先帝在西苑烟波殿驾崩。同年,秦州、凉州爆发饥荒,数十万流民无家可归,西北伪周趁机起事,瞬间席卷两州之地,占据西京,推举澹台云为共主,号称西王。”
“此时朝廷因为新帝登基之故,局势动荡不明,无暇顾及秦、凉二州。天宝二年,谢太后发动帝京之变,诛杀以张肃卿为首的顾命四大臣,罗列的罪名中就有‘不能尽心与金帐汗国和议,致使有今日西北叛乱’一条。张肃卿被杀之后,被张肃卿重用的秦襄也受到牵连而被罢官下狱,这位沙场宿将曾道:‘此冤狱也,自坏长城矣。’”
“在秦襄下狱之后,朝廷再无可战之将,几次想要收复西北,都为澹台云所败,损兵折将无数,国库愈发空虚,再难以支撑战事。”
“天宝三年,澹台云率军攻入蜀州,大破朝廷官军,又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中,平定南疆蛮族十六部,以蜀州、秦州、凉州等三州之地,正式割据立国,澹台云被尊为‘圣君’。”
“在其后数年中,地师创立的青阳教愈演愈烈,席卷数州,边境上仍是战事不断。更不用说其他天灾人祸。”
李玄都望向天宝帝:“如今是天宝八载,马上就是天宝九载,如果从武德十年算起,战火已经绵延了十年之久,而且不同以往,并非一州一地的战火,而是席卷了大半个天下的战火,战死之人、饿死之人、死于非命之人不计其数。天下苦战乱久矣,天下之人,无不思定。这便是人心所向。”
天宝帝轻声问道:“如何得人心?”
李玄都道:“谁能使天下太平,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房,谁就得人心。谁能得人心,这天下便是谁的。”
此言一出,天宝帝脸色豁然色变,强忍怒气道:“先生的意思是,如果那些逆贼能够使天下太平,那么人心就是那些逆贼的,天下也是那些逆贼的。”
“正是。”李玄都坦然道,“否则从古至今为何有那么多次改朝换代?今日之逆贼,未尝不是明日之共主,自古以来,这天下就是有德者居之。能使天下太平,可谓有德者?可谓英雄?”
天宝帝猛地起身,上身前倾,双手撑在桌案上,瞪视着李玄都。
李玄都安稳不动,神态淡然。
不必说天宝帝只是个未曾亲政的小皇帝,就算他是一个成熟帝王,现在的李玄都也不会惧怕,尤其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当真是匹夫一怒而血溅五步。
过了片刻,还是天宝帝退却了,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
李玄都道:“迄今为止,朝廷还是棋子最多的棋手,逆贼可以做的,陛下同样可以做,只要陛下做成了,便可青史留名,将死棋盘活,是为中兴之主。”
天宝帝靠在椅背上,喃喃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也。”
李玄都看了眼棋盘,推动自己这边的卒子,说道:“事在人为。就像这过河卒,想要将死老帅是何其难,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要一步一步向前走就是了。”
这一刻,天宝帝对于眼前之人倒真是观感复杂了,既恼怒他的傲慢跋扈,又觉得他说的话有那么些道理,于是他忍不住问道:“先生为何不投效朝廷,报效国家?”
李玄都反问道:“陛下焉知我不曾投效朝廷?从天宝元年到天宝二年,我一直在帝京城中,最后却是以反贼的名号狼狈离开帝京,险些丢了性命。”
天宝帝哑然。
这就是帝京之变了。
当时天宝帝年幼,自然是支持母后,认为张肃卿是权臣。可因为太后弄权的缘故,天宝帝这些年来逐渐改变了看法,对于张肃卿的评价渐高,此时听得李玄都旧事重提,隐隐有些兴奋起来,说道:“我,朕!亲政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张相平反。”
不过让天宝帝失望的是,李玄都的反应甚是平淡,不喜也不悲,也可以说是喜怒不形于色。
天宝帝在心中暗暗给了李玄都一个城府深沉的评价,爱其才,厌其行。
李玄都同样在心中给了天宝帝一个不算高的评价。稚嫩还是次要,关键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不能只有父亲而没有母亲,也不能只有母亲而没有父亲,天宝帝幼年丧父,这是长于妇人之手,又因为生于深宫之中,周围只有宫女和宦官,其性情偏激、气量狭小倒也在情理之中。虽然看得出来,儒门中人的教导还是起到了一定的扭转作用,可时日尚短,如今的天宝帝知道礼贤下士、收买人心、能屈能伸那一套,可骨子里还是高高在上,没有见过真正的世情,所谓的礼贤下士只是流于表面,甚至不伦不类,起到了反作用。
李玄都又开口道:“其实说起来,我至今还是朝廷通缉的反贼,如今却与陛下共处一室,实在是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
天宝帝笑了一声,颇有讥讽意味:“那日在满春院中,清平先生当众打死了青鸾卫的都督丁策,无人敢说什么。堂堂唐王在清平先生面前,比见了我这个皇帝还要恭敬,小小的通缉算得了什么?难道青鸾卫还敢去齐州会馆捉人不成?”
李玄都说道:“齐州会馆可是在社稷学宫的名下,青鸾卫说不定是看在社稷学宫的面子上才不敢去抓人。”
天宝帝一怔,随即握紧了拳头:“原来他们早就联系了清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