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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站在人行道上等待着。
我看到高雄出现在广场的对面。我看到他穿越广场和街道向我走来。我看到他下了台阶,走到我面前。
我记得那个下午,高雄把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告诉我你已经上了呼吸机,被下了病危通知的消息。
医生跟汪指导谈了你病情的凶险程度,他判断你这一次,是九死一生。
汪指导心情沉重地给你家里打了电话,来接电话的,是你母亲。汪指导怀着万分的心痛,告诉了她你身患绝症,已经入院病危的消息。你母亲在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说:“您可以再说一遍吗?我怕我年纪大了,会听错了。”
汪指导只好硬着头皮,把事情的经过再说了一遍。说到后来,他声音哽噎,已经语不成调。
听着电话那头的沉默,汪指导觉得自己快要心理崩溃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那端传来你妈妈的声音。就在这个很长的间隙里,她声音里的轻快和生机勃勃全部枯萎干瘪了。她的声音听起来苍老了至少20岁。
她用干涩沙哑的声音说:“好,我今晚就上火车,明天就到了。”
汪指导、教导处处长,还有柴老师和刘雯丽,一起到火车站接到了你妈妈。
你妈妈已经白发霜染,鬓角花白,但是看得出来,她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她脸上的神情悲伤而疲惫,但是腰杆还是挺得笔直。
她一下到站台,就连声向大家道谢,称给大家添麻烦了。然后,她拒绝去酒店。她说:“把东西送去酒店就好了。我儿子在哪儿,我要去见他。”
高雄告诉我说,现在是刘雯丽、汪指导的爱人陪着你母亲在医院日夜守护着你。其他人,分班轮流过去帮忙。
你一直在ICT病房,你再次发生了大出血,多个内部脏器发生衰竭。如果此刻停掉呼吸机,你只能存活几十秒。
我怔怔地听着高雄讲述这一切。我觉得自己身在一个可怕的噩梦里。我渴望醒来,渴望发现这一切全都不是真的,全都没有发生过。
高雄说:“那天你来我家找我,请求我去照顾他,还记得吗?”
他说:“那几天里,他和我谈了很多有关你的事情。他写了一个纸条。他把纸条交给我。他说,我如果不行了,请你帮个忙,把这个纸条交给她。”
他从口袋里拿出纸条,递给我。
我低头看纸条,上面果然是你的笔迹。
你写道:“所有活着的事物,早晚总有一死。这是最重要的生活常识。”
高雄说:“道理虽然如此,但事到临头,很多人还是会感到难过。”
他说:“心心,你可以哭的。这没有什么可羞耻的。”
可是,我没有哭。
就是从那时起,我明白了,一个人陷入最深重的哀恸时,是哭不出来的。就像一个瞬间就被杀害的人一样,血在流出来之前,就冷却凝固了。
(二)
我像一个透明的游魂一样,完成了音乐剧的演出。
强烈而眩目的灯光被一个阴影挡住了。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被别人握在手里。
那位董事走上台来,和我们一一握手致谢。
他是一位头发银白的绅士。他亲切地看着我。
他对我说:“我是一个基督徒。我相信上帝赋予我们灵魂,是为了让它和我们的身体在一起的,而不是让它流落在身体之外。”
他说:“小姑娘,在困难的时候,内心要有信仰,我们才不会无依无靠。”
他的这句话,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心里。
但是,我的灵魂并没有离开身体。
它和我的另外一个身体在一起。它在你的身体那里。
(三)
我抱膝坐在一片黑暗里。
世界已经沉睡了。
我看着对面的阳台。那边黑乎乎的。没有任何的光亮。我感觉到彻骨的寒冷和孤单。
用什么来抵挡这样的孤单呢?用什么来填充那个无底深渊般的空虚呢?
我相信,有痛苦就必有解脱痛苦的方法,就像任何毒药都有它的解药。
但是,那方法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在我还没有成年的时候,我的生命就已经反复地结束和开始过了。在溪源结束了一次。现在是第二次。随后,还有第三次。
以及,第四次。
(四)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突然,身后一堵风的墙壁竖立起来,并且快速向我的后背推进。
一阵尖锐的刹车声,我左脚运动鞋的后跟被什么东西咬住,我下意识地把脚跟往前挤了一挤,然后就感到脚跟原来所在的地方被一个极其沉重的东西碾压了一下。鞋子里面有什么东西立刻瘪软下去。
我的脚跟随着那只被什么碾压住的鞋被钉在原地了。我就被钉在那里,扭转了身。一辆军用十**卡车的驾驶室玻璃就在我头发后面闪着光。它就像两只外星人的眼睛一样冷峻地注视着我。卡车前面的防撞杠就紧紧地顶在我的大腿上。
这就是刚才发生的事情。那辆军用大卡车,差一点把我碾倒了。
街上的人都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然后发出“哗”的一声,开始有人围拢过来。
这时,一个年轻的军人从车上跳了下来。
他紧张地走到车子的前方来察看情况。当他看到我还完整地站立着的时候,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脸上僵硬的肌肉放松下来。
他走到我的面前,他问我:“没有撞到你吧?”
人群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司机脸上开始有一些汗珠。
他蹲下去,看了看我的鞋。他说:“你把鞋子脱下来吧。”
于是,我弯腰解开运动鞋的带子,我单脚跳着离开了车头。
司机伸手从车轮下用力地拔着那双鞋。他拔了一次,没有拔动。他用了些力气,结果听到一声断裂的声音。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他手里只拿着我运动鞋的2/3个鞋帮,上面粘连着半个残缺的鞋底,没有鞋跟了。
那个年轻的军车司机手里提着那只残缺不全的鞋子。他看着我。他结巴了一下。
他说:“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吧。”
在我做出回答之前,一辆小车滑动着在我身边的另外一侧停了下来。车窗玻璃被摇了下来。
我看到高雄戴着变色墨镜的脸出现在距离我50公分远的地方。
他对那司机说:“她是我妹妹。那鞋送给你了。你很幸运没有伤到她,否则,你现在也变成一张相片躺在我的车轮下了。小心开车!这样,你和别人都能更长命一点。”
他对我说:“小小姐,你还要这样在大街上金鸡独立很久吗?要是不想了,就上车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