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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第二天汪指导来医院看你的时候,很容易从他脸上看出,这件事情还没有过去。
你对他说,想和他谈谈那张床的事情时,汪指导惊诧地看着你,说:“你,你都听说什么了?”
那天下午,你靠坐在病床上,和汪指导谈了一个多小时,谈话分几次进行的,中间穿插了一次常规检查项目,还有几次不是很严重的疼痛袭扰。
你对汪指导的尽力维护表示了衷心的感谢。
你对他说:“能在篮球场上遇到你,并和你共事多年,是我一生最感荣幸的事情之一。只是,我很抱歉,一直都是承蒙你的照顾,都还没有机会帮到你什么,反而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你说:“我原来想,就安心地一直在你手下工作,时间长了,一定能有机会为你做些什么的。可惜,现在这一点也做不到了。”
然后你说,你希望教研室能够出面和学校说,把那张床划拨给那位年轻教师。此外,你还希望汪指导能够帮忙,把你在住所和办公室借用的公物全部归还掉,办公室的桌椅和柜子,也希望腾出来给其他人使用。
汪指导听到这里,不由得一阵难过,对你说:“你,你这是为什么,刚刚好一点,我还期待你再回来上个半班呢,又何必.....”
你打断他的话,对他说:“听我说,老汪,我知道你想说何必现在做这种事呢。我知道你想说,让我现在安心治病,不要多想,不要做这些兆头不好的事情。”
汪指导听了,就把脸转了过去。
你说:“但我希望你现在就能帮忙我做完这些事情。”
你说:“现在把这些东西给旁人使用,还是合适的,因为我只是常规病假而已,还是活人。如果等我死了再转给别人用,它们就不一样了,它们将会变成死人的东西。别人再用它们,心里就会有不好的感受。”
你对汪指导笑了一下,说:“我生前诸多行为曾经让别人难受,总不想看着我死后还让别人继续感到难受吧?”
你说:“所以,帮帮忙?”
(二)
那天,你说:“那张床,我从来就没觉得是属于我的,就算是睡在上面的时候,也是这样。”
你笑了一下说:“实际上,我一直有个预感,它会在学校待得比我长久得多。相对于它而言,我反倒是一个匆匆过客。”
你说:”既然它从来就不是属于我的,那么,我没有在使用着的时候,就应该主动想到,让别人来使用它。不该让它孤独在那里,与灰尘为伍。是我疏忽了这些,没有想到需要主动安排好这些事情。”
你对汪指导说:“其实,在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不应该想着自己再也不能回来了。应该多想,怎么让还留在这里的人,生活得更好,更顺利,更幸福。”
你说:“一个人在他所处的每一个地方,都应该尽量多地去想这方面的事情。如果只想自己,那么,他来过或是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对这个地方来说,就完全没有区别,来得完全没有意义。”
你说:“以前,我曾认为,一个人人生的价值,是通过能得到多少自己想要获得的东西来决定的。所以,我花了很多时间来寻找和守护自己想要获得的东西。后来,生病之后,我逐渐明白这是有问题的。”
你说:“一个人的人生价值,就在于他在活着和死去的过程中,曾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少幸福。这个价值是体现在别人的收获当中的,而不是自己的。这样的出现和消失,才是有意义的。”
你说:“可惜,我明白到这一点,还是太晚了。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所剩的时间也差不多没有了,体力也非常有限了。所以,请帮助我,从现在开始,为这个新理解,多少做一点事情吧。”
你说:“虽然开始得晚了,但也不能因此就不开始吧。”
(三)
你对汪指导谈到了不久后就将经历的死亡。你说:“我希望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不要给别人带来痛苦。”
你说:“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在认真地想这个问题。但我发现这很有难度。”
你说:“我大概做不到不让别人痛苦。”
“那么,也许可以考虑另一种方式。如果必然带来痛苦,那么,我希望这种痛苦能对感觉到痛苦的人提供帮助。”
你说:“有时候,我会奢望一件事情。我希望找到一个方式,让因我的死亡而产生的痛苦变成其他人的财富。希望感觉痛苦的人能从这笔财富里面找到线索,从而最终能够找到从此熄灭痛苦的一些方法。”
那天,在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你说:“如果能够找到这个有效的方式,我会很欣慰。哪怕为此需要在死亡的过程中经历加倍的痛苦,也是值得的。这样,死亡虽然照样发生,但它就不仅仅再是死亡了。它会变成有助于别人幸福生活下去的因素。”
这些话,就是你那天对汪指导说的。时间久远,他还能复述出来的,大概就这些了。
现在,汪指导已经超过60岁了,居住在滨海的城市里。我后来去和他见面的时候,他他对我说:“有很多年,在过生日的那一天,我都会想到他所说的这些话。他虽然年纪比我小一截,但他看得比我远,比我深。如果他能够活到我现在的岁数,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当汪指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雯丽在旁边说:“他从来都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她声音带着一点哽咽地说:“至少,对我来说,从来都是。”她这样说着的时候,眼泪夺眶而出。
(四)
你和汪指导谈话后大概七八天之后,那张床有了新的主人。
你的房间换了一张比较破旧的床。总务处把床搬来的时候,找高雄要房间钥匙。高雄驾车过来,一看这张床,嘴角就撇了一下,说,来,弟兄们,抽包好烟,再辛苦一下,把这床还搬回去吧。
总务处的人说:床,不要了吗?
高雄笑容可掬地说:“不要了。”
随后,他就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他父亲厂里来了辆小货车,从车上搬下来一张崭新的单人红木床和若干斗柜、书桌什么的家具。
高雄指挥着他家厂子里的人,浩浩荡荡地一路把红木床和这些搬到你房间里去了,不一会儿,又把你借用学校的那几件家具都搬了下来。
总务处的人站在旁边,看了个目瞪口呆。
高雄拍着总务处来人的肩膀说,兄弟辛苦下,这些都拉走吧。为这点小事起争执,太没必要了!
从那时候起,高雄就表现出他是一个特别容易招致羡慕嫉妒,特别容易拉仇恨的那种人。
(五)
床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但是汪指导和X老师的心结,仍长时间存在,两人相处得十分别扭,冲突不断。
你的追悼会结束之后,你的遗体被送到火葬场火化。
从那个地方回到学校的时候,汪指导下车时脚下不稳,差一点就摔了一跤。这时,有个人在车外搀了他一下。
这个人就是那位曾经和他吵架过年轻教师X。
汪指导站起来,看着他,说了一声谢谢。而那位老师结结巴巴地对汪指导说:“对不起,那天是我太过分了。我错了。”
听到这句话,汪指导捂住眼睛,眼泪忍不住就流下来了。
从那一天起,他们就和解了。
现在,他们,还有孙趵老师一起在这个滨海的城市里开了个公司,还搞了个俱乐部。
是孙老师先下海的,随后汪指导办了内退手续过来,之后又邀请了X和另外两三个老同事过来。他们合作得很愉快,几家人常来常往,算是不错的朋友了吧。
后来,我去见汪指导的时候,也见到了那位教师,我们在一起吃了饭。
席间,他说,当他听到你去世的消息和其中细节的时候,受到极大的冲击,有一刹那,他产生很深的罪恶感,彷佛觉得自己的这句话和那个行为在里面发生了什么作用似的,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言行和这些细节的产生多少有些关联。他为此有几天时间频频做梦。
在参加你的追悼会时,他感觉很多眼睛在看他。他彷佛感觉到别人心里的那种联想猜测和议论。这让他背上出了很多汗。他没敢继续跟着教研室的其他老师,送你到最后。他提前回来了。
但提前回来一事也让他很难受。于是他一直在停车场附近转来转去。
他很想对那件事情做点什么,因为他一直在那里转,所以,他就得到那个非常巧合而且非常合适的机会了。
他对我说:“我没有机会向你指导道歉了。”
他说,那以后他就很少说那种不经大脑的话了。他说:“从那次事情当中,我得到的一个提醒就是:说话的时候,心里应该要有别人。”
他们都不记得那张床后来怎样了。现在没人根本关心那张床。但他们都记得你。
就像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