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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一章 为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组织五脉“明眼梅花”2(1 / 2)

第一部第一章为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组织五脉“明眼梅花”2

他一说是孙家收的,我就知道这一准儿是从当地农民手里收购的——从来没听过拿佛头当明器的。

我点点头,没言语,推门出去了。

在别的地方又转悠了半天,没发现比这个佛头更合适的。

我又回到瑞缃丰里,看到佛头还在,就冲老板一指:“这个佛顶我请了,给个脆价。”

脆价就是一口价,取个干脆劲儿。

行内交易没外面那么多花样,都是行家里手,不用玩那么多虚的绕的,直截了当。

老板抬眼看看我,懒洋洋地说:“给你个交行价,两棵。”

这是行话,意思是两千块钱。

我摇摇头:“送人玩儿的,太贵了。

去半棵吧。”

老板伸出两根指头,意思是只肯再让两百。

我又还了一百,最后一千七百块钱把这个佛头拿了下来。

我没动声色,让他给我找个盒子装好,老板在柜台里翻腾半天,最后找了个蛋糕盒子,给我装起来了。

那佛头仰面躺在蛋糕座上,两只木然的佛眼隔着半透明的玻璃纸望向天空,看上去有些诡异。

我告别老板,拎着盒子走出瑞缃丰,看看时间,差不多一点钟了,便朝潘家园门口走去。

潘家园里此时的人比上午还多,好似一辆特别拥挤的公共汽车,密密麻麻全都是人。

我只能把蛋糕盒子举在头顶,用肩膀极力拱着往前走。

周围的人都纷纷冲我投来迷惑不解的眼神,琢磨怎么这家伙在旧货市场捧着个蛋糕盒瞎溜达。

人实在太多了,我一边得护住头顶的佛头,一边得看着脚下的地摊,别一脚踩到人家摊上踩坏了什么东西,被讹上就麻烦了。

整个人跟走钢丝似的,摇摇欲坠。

我就这么一步一蹭,千辛万苦地蹭到了过道口,前头已经能看到潘家园门口的照壁了。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老大爷抱着几轴字画斜剌剌冲了过来,几步踉跄,摔倒在距离我两米开外的地方。

旁边的人连忙弯腰去扶,屁股一撅,把后头的人给拱倒了,后头的人一倒,一脚跺在了另外一位的皮鞋上。

这一连串连锁反应搞得鸡飞狗跳,顿时稀里哗啦倒下了一大片,惊呼与叫喊声一齐响起。

我被左右的人那么一撞,手里的蛋糕盒子飞了出去,身体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我心中大惊,暗叫不好佛头要糟,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抬头去看:那蛋糕盒子落在了一堆二手书当中,封口被撞裂开来,佛头从里面滚出来,顺着书堆咕噜下去,咣当一声砸在水泥地上。

我赶紧爬起来,冲到书堆前捡起佛头一看,发现后颈处被摔出了一条细细的裂缝。

我一阵心疼,这一条缝砸出来,少说也会被少估一棵的钱。

可这时候时间已经快到了,我来不及处理,只得把佛头抄起来夹在胳肢窝下,朝照壁走去。

照壁之下,郑教授和药不然都在。

药不然一脸幸灾乐祸地瞅着我:“啧啧,瞧这一身土,敢情是亲自去挖新鲜的啦?”

我没搭理他,把怀里的佛头搁地上,先喘了几口气。

郑教授一拍巴掌:“好,两个人都在一点前回来了。

小药,你淘来了什么东西?”

药不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碗,递给郑教授。

这碗广口、斜腹、小圈足,是典型的斗笠碗。

釉色青灰,碗底的胎足却没施釉,呈出灰白颜色。

郑教授扶着眼镜仔细去看了半天,抬头对药不然说:“宋代同安窑的?”

“您眼力好,这是宋同安窑的青釉划花纹斗笠碗。”

药不然说,又补充了一句,“换了别人,都以为是龙泉窑的。”

他这个挑得还真不错。

同安窑是福建的窑,不像柴、汝、钧、定、哥那些名窑那么出名,却一直挺受日本人追捧,属于价平质高的类型。

郑教授思忖片刻,给他估了一个三千五百元。

药不然点点头,咧开嘴笑了,从兜里又掏出一沓钱。

原来他今天运气特别好,碰到了一个棒槌。

那家伙是外行人,拿着老爹的遗产来潘家园碰运气,急于出手,结果被药不然给逮住了。

药不然三言两语就唬住了他,最后用一千块钱拿下了这个斗笠碗。

那个棒槌还觉得占了大便宜,欢天喜地走了。

这么算下来的话,扣掉成本,药不然一共赚了两千五百元。

“哥们儿不是吹牛啊,那小子一看就是败家子儿,我也算是替他老爷子给个教训。”

郑教授回头看向我,问我对这个价格有没有什么疑议。

我摇摇头,表示很公道,然后把手里的佛头递了过去,让他鉴定我这个。

他们俩早看见我手里的佛头了,所以都没什么惊奇神色。

郑教授捧起佛头来细细端详,药不然双手抄在胸前,一脸不屑地颠着脚。

也不怪他这么一副胜券在握的嘴脸,我那个佛头的品相确实不咋地,正常来说,是绝对竞争不过他的同安斗笠碗。

郑教授看了一回,抬头对我说:“小许,你这佛头是晚唐风格,我估的价是一千五到两千。

你可有什么问题?”

我早预料到他会有这么一问,微微一笑道:“我看不见得,郑老师您再看看?”

郑教授知道我这一句口头禅说出来,这佛头肯定别有玄机,又反过来掉过去仔细端详。

药不然在一旁说话带刺:“愿赌服输,别死撑着啦,输给哥们儿的人,能从菜市口排到永定门,不差你一个。”

我当他说风凉话,也不理睬,耐心等着郑教授审查。

郑教授又看了十分钟,把佛头放下,长长叹了口气:“恕我眼拙,实在看不出其中奥妙。”

药不然道:“什么奥妙。

他根本就是怕自己输了,忽悠郑老师你呢!”

我笑了笑,说:“郑老师您看这里。”

然后我把那个佛头颠倒过来,轻轻点了一下脖颈处的裂隙。

郑教授经我提醒,啊了一声,把头凑近了仔细观察。

他又嫌看得不清楚,从怀里拿出一个放大镜。

看到郑教授认真的神态,药不然的神态有些不自然,也不吭声,目光死死盯着那个佛头,想看出什么端倪。

这一次郑教授看了足有二十分钟,然后抬起头来,连连感慨:“小许你说得不错,我刚才真是看走眼了。”

然后他对药不然道:“小药,这回是你输了。”

“凭什么!不就是个佛头吗?

又不是核弹头!”

药不然一听就跳起来了,一脸不服气。

郑教授示意他稍安勿躁,对我说:“小许,要不你给他解释一下?”

“其实说白了,也没什么特别。”

我先说了一句惯用的开场白,然后道,“佛头的鉴别,除了看它的佛像样式和石料质地以外,最关键的是看它的脖颈断口。

从断口的形状,能大致推断看出来它佛像的姿态是如何,然后才好判断佛头本身的价值。”

药不然拿着我买的佛头,反过来掉过去地看,但还是看不出所以然。

我指了指脖颈断口:“你看,这一尊佛头,断口很平整,只在右侧有条狭长的浅槽,石皮和其他部分颜色有细微差别。

说明盗佛之人手段很高,用特质的铁铲从佛像脖颈右侧一铲,一下子就楔入石脖,再轻轻一掀,就把整个佛头凿下来了。”

药不然这次没继续嘴欠,听得很认真。

“这个铲槽前浅后深,说明盗佛者是站在佛像右侧从上至下来凿。

如果是一般的立佛,盗佛者会在左侧或右侧平进,铲槽应该是直的。

如果铲槽前浅后深,略有倾斜,则说明佛像两侧有阻碍之物,盗佛者不得不选择从佛头上方向下凿击。

所以这尊佛不是立佛,而是坐佛,而且右臂半抬,挡住了盗佛者的活动空间。

在佛教里,如来佛祖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半抬右手,指做兰花,是什么时候?”

“坐坛说法宣讲佛法……”药不然喃喃道。

“不错!在这种造像里,佛祖的嘴唇是半开半合的,以示敷演佛法,经传万众之耳。

再看我这尊佛头的肥厚嘴唇,上宽下窄,确实是半开之状,与铲槽能够对应得上,证明确实是真的。”

多余的话,我就不必说了。

唐代坐佛传世很少,讲经佛祖像更是罕见。

我淘到的这尊佛头既然是从讲经坐佛上凿下来的,价格可就与寻常佛头大不相同,恐怕要翻上几番了。

郑教授重新进行了评估,估完以后他给出的价格是六千元,扣掉一千七百元的成本,利润达到四千三百元,比药不然的两千五百元可超出太多了。

这一次的赌斗,我是压倒性胜利。

郑教授宣布了结果以后,药不然脸色非常尴尬。

他眼神游移不定,先瞪瞪我,又看看郑教授,还假作不经意地把手插进裤兜,去看来往的行人。

这局他输了,按照约定,以后不许再去骚扰我,让我安安生生过自己的平静日子。

我也不吭声,笑眯眯地看着他。

最后我把药不然看得有点毛了,他不得不咳嗽一声,眼神瞪着我身后的一块牌匾,正经八百说:“愿赌服输,我们药家没有食言而肥的人。

这个斗笠碗算我让给你了……”说完他头一偏,还想吹吹口哨表示一点不在乎,结果声音却像一只得了哮喘的狗在喘气。

这人就是太好面子,不肯低头认错。

不过我不为己甚,便把碗接了过来,揣到怀里。

我跟着这一老一少忙活了半天多,收点酬劳也是应该的。

这小子既然是五脉中人,背景是中华鉴古研究学会,家境一定不错,我就不跟他客气了。

“小许,你这一招,也是《素鼎录》里教的吗?”

郑教授问。

“正是。

佛头的真假鉴别,很多时候光看这个铲槽就能判断出来。

这在《素鼎录》里,叫做‘验佛尸’,名字听着有点瘆得慌,大概是因为多少跟仵作、法医验尸的手法很相似。”

佛头的伪造者和鉴定者,往往只关注佛头本身的雕刻工艺和石料的做旧,却忽略掉这个小小细节。

瑞缃丰的老板和郑教授一样,没留意铲槽的位置,把它当成了普通的晚唐佛头,差点错失了宝物。

郑教授把佛头交还给我,大为赞叹:“小许啊,年轻人像你这么有眼光的,真是不多。

何必一身才学,要埋没在琉璃厂的小店里呢?”

我淡淡一笑:“人各有志。

我那铺子叫四悔斋,用的是我爹临终前的话,悔过、悔人、悔事、悔心,所以我胸无大志,只想安生做人,能活就成。”

其实我说了谎话。

自从刘局给我透了个底之后,我对“明眼梅花”和“中华鉴古研究学会”背后隐藏的五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尤其是关于我许家一脉的渊源,更是十分好奇。

为何我许家会家道中落?

为何我父亲绝口不提?

为何刘局对这些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

明眼梅花聚首又意味着什么?

《素鼎录》到底什么来历?

这一个又一个疑问,如同一群活蹦乱跳的绿油皮大肚子蝈蝈,接二连三地从打开了盖子的草笼里蹦跳出来,在我眼前转悠、蹦跶,让我恨不得一个一个扣住它们,看个究竟。

但我必须得谨慎,不可轻举妄动。

今天这两位自称是五脉中人,可到底什么底细,我不知道,所以不可与他们牵扯太紧密,还是等等刘局那边的消息。

要知道,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父亲临终前的那八个字,就是对我的警告——当爹的不会害儿子,他不让我涉足这个领域,一定有他的用意。

我从郑教授那里接过佛头,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眼神无意中扫过佛头后面的那一道新裂痕,心里陡然一突。

不对!有问题!

我把眼睛凑到那佛头裂痕前仔细看了看,又嗅了嗅,把郑教授的放大镜借过来。

郑教授和药不然看我面色大变,都凑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颓然把佛头高举过头,猛然往地上一摔。

只听得“哗啦”一声,整个佛头被砸到水泥地上,顿时碎成几十块碎石,把周围的摊贩游客都吓了一跳,纷纷朝这边看过来。

郑、药二人被我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药不然第一时间把郑教授扯到身后,然后对我大声喝道:“许愿!哥们儿都已经认输了,你还想怎样?”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是你赢了。”

“你小子还想……呃?

你说啥?”

药不然一下愣在那里。

“你赢了。

我让人给打眼了,买了个赝品回来,一千块钱都不值……”

“你这么做,是不是觉得哥们儿特可怜特悲催,所以想让一让?”

药不然老大不高兴,感觉被侮辱了一样,“告诉你,哥们儿吃的亏多了,这点亏还撑不死!”

郑教授也是眉头一皱:“小许,这是怎么回事?”

我指指地上那一堆碎石:“郑老师,您是行家,您看看这些碎块,是否有蹊跷。”

郑教授蹲下去用手捏起两块,搓了搓手指,抬起头惊讶道:“这是……茅岩?”

“没错。”

我一脸沮丧。

佛头的造假中,有一种极其少见的手法,叫做茅拓法。

有一种石料叫茅石,质地偏软,可塑性强,又容易沁色,特别适合复刻佛头并且做旧,能把青苔纹和风化纹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极难分辨。

我拿起碎片道:“茅拓法唯一的破绽,在于石质。

石质相对较硬的砂岩佛头,摔在地上,是四分五裂;而用茅拓法雕成的赝品,摔到地上会碎成几十块边缘呈钝角的碎片。

我若不是无意中看到那一道新裂隙的边缘,也发觉不了这个问题。”

郑教授听完我的解说,呆了半天方才说道:“原来竟还有这样的造假之法,当真是防不胜防。”

我回答说:“民国之前,这手法几无破绽。

不过现在科技发达了,只消测量一下密度、分析一下石粉成分,自然就能查得出来。”

郑教授叹道:“那也得先怀疑是假的,才好去做实验。

这玩意儿做得如此精致,哪里会有人想到是假的。”

我苦笑到:“可不是么?

这种佛头骗的不是普通玩家,而是我这种半瓶醋晃荡的伪专家。

一时疏忽,竟着了道。”

这个作伪的人,心思很深。

他不光用了茅石为底质,而且抹去了一切可能会被专家怀疑的细节,连铲槽都精密地雕了上来,让整尊佛头看起来浑然天成,基本没有破绽。

郑教授站起身来,拍了拍双手石粉,忽然问:“这佛头的破绽十分隐秘。

你若是不说出来,根本没人能识破——至少我和小药都对这些细节懵懂无知——你又为何自曝其短呢?”

我正色道:“我父亲曾经告诉我,我们许家的家训只有一句话:绝不作伪,以诚待人。

所以我入了古董这一行以后,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绝不造假,也绝不贩假。”

“洪洞县里无好人。

哥们儿就不信你那个四悔斋的铺子里一件假货没有,如今哪个古董贩子手里干净?”

药不然撇着嘴不相信。

“我的铺子里,就是一件赝品也没有——至少是凭我眼力挑选过没有赝品。

我输给你,自然认这趣÷阁账。

我做人有原则,诚以待人,绝不违反。”

我毫不犹豫地把话顶了回去,药不然被我的气魄吓住了,缩着肩膀讪讪道:“哥们儿就那么随口一说嘛,又不是工商局来查你……”

我继续说道:“被人打了眼买到假货,这是命,我认。

但拿赝品再去糊弄人,可不干。”

郑教授听完我的这一席话,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连连点头道:“好小子,有风骨!你可知道,五脉从创始至今,一直替整个圈子扛鼎掌眼,从未含糊。

时至今日,这‘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牌子依然镇得住场。

靠的是什么?

靠的正是你这种绝不沾伪的铁则。”

这个我大概能猜得到,这些权威的鉴定机构,都有这么一条原则:绝不造假。

试想一下,一个鉴定机构靠的就是公正中立的信誉,如果自己也造假,那岂不是等于自己给自己当裁判了么?

再者说,鉴定古董的人,必然对造假手法熟稔于心,如果他们起了伪赝之心,那危害将是无穷无尽。

所以好的鉴宝名家,都绝不敢沾一个“赝”字——只要有那么一次犯事,就能把牌子彻底砸了。

“许愿这话真假我不知道,可郑老师你说五脉从不沾伪,可是有点一厢情愿呐。”

药不然忽然别有深意地插了一句嘴。

郑教授皱了皱眉毛,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药不然问我:“你这佛头哪里买的?”

我回答:“那边数起第四个铺子,叫瑞缃丰。”

药不然用手指头擦擦鼻子,面露不屑:“嘿嘿,耗子窝里生不出狸猫,果然是他们。”

我有点不明就里,再看郑教授,发现他也是眉头紧锁,一脸严肃。

我问到底怎么回事,药不然道:“嘿嘿,你看到那名字,还没想起来么?”

瑞缃丰……瑞缃丰……瑞缃丰。

缃者,浅黄也。

难道说,这家店铺,是五脉的产业,属于黄门?

可是黄门不是分管青铜明器么?

怎么卖起佛头来了?

那应该是我许家的专业范围啊。

“哎呀,那是老黄历了。

自从改组为中华鉴古研究学会以后,打破了家族体系,这五脉的专业分得没那么细了,彼此之间都有融合。”

郑教授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改组以后,五脉有些外支旁系,遂破了‘只鉴不贩’的规矩,自己偷偷在外头办个买卖,倚仗着学会的门路赚点钱。”

药不然接口道:“郑老师你说得太委婉了。

什么赚钱,根本就是骗钱。

这人心呐,一沾到‘利’字,就变了味道。

有些人敢为了点蝇头小利,不顾学会的规矩。

这个瑞缃丰是黄门的产业,我可耳闻了不少他们的劣迹,想不到今天居然骗到咱们头上来了。”

嘿,不知不觉地,我和药不然竟然成了“咱们”了。

“走,走,去找他们去。

我就不信,黄字门明目张胆地搞这玩意儿,学会的那群老头子们会不管。”

药不然很气愤地挥动手臂。

我暗暗有些心惊。

没想到一次赌斗,居然牵连出了玄、黄二门。

看那个佛头,伪造之法十分高明,绝对是出自行家之手。

也只有五脉这种积数百年鉴宝经验的专业学会,才能做出如此高仿的手段来。

郑教授一把拽住药不然的胳膊:“小药你不要冲动,现在佛头已经摔碎了,人家认不认,还不知道。

再说你直接打上门去,也不合规矩。

还需请学会的理事们仲裁。”

“等到那些老头子仲裁出个结果,黄花菜都凉了!”

药不然嚷嚷起来,“佛头摔碎了怕什么?

茅石就是茅石,砂岩就是砂岩,把那些残骸归拢到一堆拿回去,他们还能不认账?”

“还是算了……”我说。

古董不是去百货商店买皮鞋,不满意了可以退换。

这圈子的人都知道“货钱两讫,举手无悔”的道理。

只要你交了钱,离了店,这东西就是你的了,无论它是真是赝,是好是坏,都不能反悔了——如果不幸买到假货,对不起,那是你眼拙,跟店主没关系。

错买了假货还要上门讨还,这是棒槌才会做的事。

再者说,直觉告诉我,这似乎涉及学会内部的历史恩怨,我还是少插手的好。

药不然见我不甚积极,不由得大急,揪着我衣领道:“你脑子进水啦?

好几千块钱呢。

你还自诩行家,这让人给忽悠了,传出去得多丢人。”

“我就开个小店,没什么知名度,丢人就丢人吧。”

我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药不然大怒,把手臂一摆:“哥们儿今天输给了你,你要是被他们打了眼,那不就等于间接说我不行吗?

好!你们不去!我自己去!我就不信这个邪!”

说完他把我甩开,自己一转身,怒气冲冲地朝着瑞缃丰走去。

我和郑教授面面相觑,在原地愣怔了一阵。

郑教授道:“小许,我得跟过去看看。

小药的脾气有点直,我怕他惹出什么乱子。

这些铺子盘根错节,背后都藏着势力,一个不好,他就有可能吃亏。”

说完郑教授也匆匆跟了过去。

我心想这药不然性格虽然有问题,倒是个难得的直爽人,现在他跑过去找瑞缃丰的人理论,说到底也是为我出头。

如果我无动于衷,有点说不过去。

想到这里,我低头把佛头的那几十块碎片都捡起来,扔进一个塑料袋里,然后拎着袋子也奔瑞缃丰而去。

一到那门口,听到里面已经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我心想这个药不然还真是够可以的,他进铺子前后还没两分钟,已经吵得这么凶了。

我推门进去,眼前的情景却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原来不是什么争吵,而是单方面的训斥。

药不然叉着腰,大声哇啦哇啦说着,唾沫横飞。

那卖我佛头的老板,不住点头哈腰,像是一个没写完作业的小学生。

郑教授站在一旁,一脸无奈。

他们看到我走进门来,药不然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对老板道:“苦主就在这呢,是个没胆子的怂货。

你打算怎么处理?

说来我听听。”

老板道:“药小二爷,这事我可做不得主。”

听这个称呼,药不然的身份还挺高的,那老板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得称他为小二爷。

听到老板说话,药不然一瞪眼:“放你的乌烟屁!做不得主?

那卖赝品你就能做主啦?

这是多大的事,你不知道?”

“我就是一个看店的。

上头进什么货,我就卖什么货。

您要是有意见,可以找黄经理说去。”

老板满面笑容。

我算听明白了,这不是训话,这是打太极呢。

无论药不然说什么,老板都是一招云手,缓缓推开,回答得滴水不漏,仔细一听却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药不然把我拽过去:“这人刚从你店里买过一尊佛头,你承认吧?”

老板点点头。

“咱们学会的店有规矩,绝不能有赝品,对吧?”

老板听到“学会”二字,眼神突然收缩了一下,旋即又恢复正常,点了点头。

“他刚买的那尊佛头,是用茅石雕出来的,不折不扣的赝品,孙子,你怎么解释?”

“我就是一看店的,上头进什么货,我就卖什么货。

您要是有意见,可以找黄经理说去。”

老板满面笑容。

“……”

药不然看老板盐酱都不进,实在着恼。

他把盛着佛头残骸的塑料袋递过去:“证据在此,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老板看了一眼,赔笑着回答:“可惜碎得太散了,我眼拙,看不出来是秦砖还是汉瓦。”

碰到这样的人,真是一点辙都没有。

药不然气得满脸涨红,捏紧了拳头,当场就要发作,郑教授走上去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别闹了。

这不过是黄家外姓的小喽罗,你跟他们发脾气有什么用?

还是去找学会解决的好。”

老板道:“药小二爷以后交结朋友,应该谨慎点,免得被他们给拖累了。”

药不然勃然大怒,我拍了拍药不然的肩膀:“交给我吧。”

药不然道:“你能搞定?”

我微微一笑:“这件事我不愿意追究,但如果真欺负到头上,可也不是轻易可以被占便宜的。”

我走到老板跟前。

老板以为我要对质,正运足了气要辩解,不料我突然绕过他,把他身后另外一个佛头举了起来。

当时我买的时候,老板一共拿出来两个佛头,一个我买走了,一个还搁在柜台后头没收走。

“这个多少钱?”

我问。

老板不知我有什么用意,随口报了个价。

我举着佛头,双手摇晃了一下:“茅拓之法,民国时已不传,今日竟能亲眼得见,实在不容易。

真希望有机会能认识一下作者。”

老板一瞬间就从刚才的点头哈腰变回到一脸惫懒:“先生您说笑了,敝店从无假货,也没听过什么茅拓茅厕。”

我笑了:“我看不见得吧?

我本来已不打算追究,但你既然说出这种话,我倒是要维护一下消费者权益。”

老板一脸茫然,装得跟没听懂一样。

我把手里的佛头掂量了一下:“茅石佛像,都会故意把裂隙做成直线形,折角锐角,假装成砂岩热胀冷缩。

但如果直接摔碎的话,裂隙就会成蟹爪纹,细而散乱。”

说到这里,我眯起眼睛,往里屋瞟了一眼:“我那个已经摔坏了,但这个可是您店里摆出来的。

我磕打磕打,看看裂隙是什么样子。

如果是砂岩的,我十倍价格赔给您,如果是茅岩的,那……”药不然在一旁帮腔:“这趣÷阁费用哥们儿扛了!你给拿出来,可劲儿摔!”

老板脸色大变,结结巴巴道:“那个佛头敝店现在不卖了,您可不能强买。”

我不慌不忙说道:“不卖你为何摆在外头?

刚才为何还要报价?

我不买也可以,我去举报,到时候请专家来公开鉴定,可就不是这点动静了。”

说完做势要摔。

这个老板,我看出他是外强中干,心里已是慌得不得了,只要逼他一逼,就能服软。

果不其然,老板为难了半天,最终还是服软,从兜里掏出一千七百块钱还给我,一把将佛头抢回来,忙不迭地扔去后屋。

我拉着药不然和郑教授离开了瑞缃丰。

临离开之前,药不然沉着脸道:“学会的名声,不能被你们这些人败坏。

这事儿咱们没完。”

老板面无表情,目送我们三个人离开,然后把店门给关了。

这一折腾,都下午三点多了。

从潘家园离开以后,我们三个人坐车回到琉璃厂我那家铺子前。

车子停稳以后,我对药不然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拿那本《素鼎录》给你,不过你复印完得把书还回来。

我就那么一本,可不能给你。”

药不然却把手一推:“哼,哥们儿输就输了,要你扮什么大度?”

他纹丝不动,屁股连挪都没挪。

我拉开车门走出去,隔着车窗道:“我错买赝品,技不如人,您有什么不好接受的?”

“别跟我您您的,你就行了。

假装客气,哥们儿听着肝儿颤!以后咱们老死不相往来就是。”

药不然说完摇起车窗玻璃,催促司机快走。

我俩正在僵持,忽然身旁走过来一个人道:“两位,不好意思。”

我和药不然同时转头去看,居然是好几天不见的方震。

方震的表情还是那样,手里夹着半截香烟,慢条斯理地对我说:“你回来得挺巧,你家里遭贼了。”

我一惊,这贼来得这么巧,这么寸,居然专门挑选药不然约我去潘家园赌斗的时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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