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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灰色的乌云从蒙古高原的方向滚滚而来,不一会就遮住了温暖的阳光,并给夫馀地上的每一生物,都涂上了同样的灰颜色。
白甲素马,长衣胜雪,脸带寒霜,手执一杆白色桦木作杆的骑枪,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难知如阴。这是一支,二十年来,独步大漠南北,傲视群狼的军队,夫馀王的帐前亲卫——“白面无常”御前灵侍。
他们细长但锋利无比的枪尖,轻轻一捅,便能洞穿坚固的铁铠,弯弯的倒勾轻轻一拉,便能割断人的颈骨。霎时间,村寨附近的雪原,化作大型屠宰场,惨叫声此起彼伏,血水汇聚成河,就连“河床”上的雪,都融化了。升起的白烟,足有两三寸高。正所谓:倒勾一拉,魂归九天,白杆一舞,魄坠九渊。
“往树林里跑。”梁祯领着徐病已,边青诚两人,脱离大股人流,冲向一里路远的那片银装素裹的森林。
尽管中原步兵在平原上对抗游牧骑兵的唯一办法,就是结阵而战,然而也得分时候,就比如现在汉军的指挥系统已经完全崩溃,就算人数再多,也只能增加道路的拥挤程度。御前灵侍大可从后面从容掩杀。相反只身逃往林海,看似鹤立鸡群,但其实,没哪个指挥官,会为了区区三只离群的羔羊,而放弃面前成千上万只,引颈待戮的肥羊!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出乎意料,梁祯反其道而行之的做法,真的奏效了。他们三人真的一瘸一拐地冲进了树林。入了树林,骑兵的速度优势就很难发挥了,而高度优势甚至会因为树木枝丫参差不齐的高度,而变成劣势。三人确定没有人追来后,便停了下来,他们也不敢离大路太远,因为他们不可能在这深山密林中找到回去的路。
“你们俩还好吧?”梁祯双手摁着膝盖,整张脸都被白雾所遮盖。
“还行,还行。”边青诚年轻,说话还算利索。
但年纪较大的徐病已就是另一个样子了,气都快喘不上了,只能通过摆手来表示自己没事。
“那似乎有个小山,走我们上去。”梁祯指着西南方那稍稍隆起的一块土丘,这土丘高约十来丈,坡度较缓,故而上面也有些光秃秃的树干。
“走。”
“我扶你。”梁祯挽起徐病已的左臂,徐病已右手拄着长戟,一步一顿地往前走,边青诚则握着擘张弩,随时准备战斗。
三人相互搀扶着爬到半山腰,这里已经可以躲避夫馀人的追赶了,再上,就是浪费体力了。但没等几人喘口气,那耳边的喊杀声,却忽然响亮了不少。几人连忙趴下,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
“这……是赵司马他们!”边青诚忽然指着一面旗帜道。
梁祯擦了擦双眼,定睛一看,只见雪尘之中,果然有一面旗帜若隐若现,这旗帜上正绣着一个飘逸而庄重的“赵”字!这前军众将中,姓“赵”的,除了赵尚华又能有谁?
这个雪尘圈的直径,约有一里长,圈子中间,数百被截断退路的溃卒挤在一起,溃卒们中间,正正立着赵尚华的将旗。赵尚华本人,想必也正站在大旗下,不知此时,他的脸色,是如往常那般镇定自若,还是愤怒无比,亦或像大部分人一样,惊慌不已呢?
围着这些溃卒的御前灵侍并不多,估计数目不足百骑,但却是全军的精华所在。因为这数十骑,战马无不是七尺打上,人无不是八尺壮汉。而且,他们还分成内外两圈,内圈自西向东转动,外圈自东向西转动,同圈两骑之间相隔两丈,两圈相距三丈。转动速度虽快,但却是井然有序。
御前灵侍一边跑一边放箭,箭如雨下,砸得圈中的汉军溃兵“稀里哗啦”地倒下一大片。
赵尚华努力地维持着圆阵的完整,并指挥圆阵,慢慢地往西行,试图强行撞破御前灵侍的滚动包围圈,冲出一条生路。然而御前灵侍似乎早知道他的企图,只见外圈一骑,忽然不再跑圈,而是策马向东狂奔,跟在他身后的那一骑,也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刹那间,圆环化作一条白色的长蛇,本被四面围困的溃兵面前,忽然多出三条逃跑大路!
赵尚华对这群溃兵的掌控力,顷刻间土崩瓦解,哪怕他喊哑了嗓子,溃兵们依旧像盲头苍蝇一样,三面乱撞,本来没什么破绽的圆阵,顷刻间,漏洞百出。而尚未跑远的御前灵侍则在同一时间,勒马回首,坐东面西,排成一条直线。接着,居中那骑一声令下,近百御前灵侍便如同一股密不透风的墙,直压那数百溃兵。
“别!”梁祯和徐病已一人一边,将正欲放箭的边青诚摁住,“你救不了他们,而且会害了自己!”
“放开我!放开我!”
“闭嘴!”
“住口!”
边青诚干哭着,无可奈何地看着山下的荒原上,头颅飞舞,血肉横飞,而自己,则什么忙也帮不上。
溃兵再次被包围,然而这次,圈内只剩下十来人,他们紧紧地挤在赵尚华的将旗下。手中的长戟和环首刀寒芒四射,这十来人是数百溃兵中,唯一保持着队形的,因而逃脱了灭顶之灾……暂时。
半数御前灵侍轻轻一蹬马鞍,身子竟如燕子般轻盈,飞起数尺后,又缓缓下落,最终近乎同时落地,骑枪平举,围成一个更大的圆,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轻巧得没有惊动一片雪花。接着他们一步步地挤压着赵尚华等人的空间,赵尚华等人只有三把长戟,一把骑枪,其余人都是刀牌手。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第一回合,赵尚华那边,就倒下了三个刀牌手。御前灵侍后退,然后再次发动进攻。如此反复三四次,将旗之下,便只剩赵尚华一人,拄着骑枪,半跪在地上,气喘如牛,他的左臂已被划伤,伤口深可见骨,在这无比寒冷的环境下,一旦负伤,几乎就意味着死亡。
“弃械不杀。”不知因为是胜利者对失败者那发自内心的藐视,还是因为说这话的人本身,已经看破世间荣辱事,才能让这四个字,变得轻飘如云,无情如天。
“哈哈哈哈哈。”赵尚华慢慢地抬起头,他的银牙已被吐出的血液所玷污,帅气的脸也因血污而变得不慎雍容,但那眼神里的傲气,却是胜乎以往,似乎他才是那个胜利者,“我乃大汉天臣,岂可降于夷虏?”
伴随着一声发自丹田的怒吼,赵尚华一跃而起,“锵”地抽出腰间宝剑,在身前划出一条靓丽的银弧,银弧所到之处,枪杆尽皆折断,五六个枪头在雪地中砸出一个个或深或浅的坑。
赵尚华借此机会身子向前一踹,剑锋一闪,一个戴着白色面具的脑袋,带着被割断的帽子,飞上天空,三五滴铅灰色的血,从空中洒落。脖颈断口处,血雨冲天而起,不多时,无头身躯的脚下,便多了一方血色湖泊。另一个御前灵侍挥舞着无头的枪杆向赵尚华扑来。
赵尚华宝剑一挥,又斩下一截枪杆,接着双脚一蹬地,身子凌空而起,一脚踹在御前灵侍胸前的白甲上,另一脚则踏正他的额头。赵尚华以此助力,已经与骑在马上的御前灵侍同高,甚至还要比他再高一头——因为赵尚华面前的这个御前灵侍,身子骨比其他人都要瘦弱不少,身高也只到旁人的胸膛,估计也只是个少年。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从赵尚华冷笑到他直扑少年,不过两三个弹指的功夫,以至于御前灵侍们,更本就没法作出有效的反应。尤其是那个少年,还呆呆地坐在马上,一动没动,尽管因面具的遮挡,而看不清他的脸,但想必也是目瞪口呆,只等着那一剑了吧。
“加油!一定要宰了他!”
“宰了他!”
“哈哈,等死吧你!”
土丘上的三人,低声喝彩,拳头紧握,以此来给赵尚华打气。
两人在空中擦肩而过,赵尚华越过少年,飞出包围圈丈余,方才落地,目视前方,握剑的右手向外伸直,剑尖呈四十五度下垂,血槽上,朱红色的宝石,正一粒接一粒地往下落。反观那个少年,也是端坐于马上,颜容如旧,只是手中的骑枪,由背提着变成竖立着,单手握枪也变成了双手握枪。弯钩上红光闪烁,正是鲜血凝固后的光泽。
“什么情况?”
“这,谁赢了?”
“不知道啊。”
“轰”七尺之躯轰然倒地,只有那双孤傲的眼睛,还瞪得老圆,久久不肯合上。
徐病已在叹气,边青诚在摩拳擦掌,梁祯则将目光,落在那个少年身上。少年的动作,实在太快,以至于没有人能够看清,他究竟做了什么。但这快,这准,这狠,又恰恰表明,这个看上去比所有人都要瘦弱的少年,有多么不一般。
功夫不负有心人,梁祯很快就发现了少年与众不同的地方——他的战袍上,镶着一领白色狐裘。少年似乎感觉到有人正在看着自己,忽然抬起头,朝土丘一望。梁祯虽无法透过他的面具,看清真容,但却能清晰地看到,面具之后的那双眼睛。
战场在这一刻,变得鸦雀无声,刺眼的雪地,也在同一时刻失去了所有的光芒,梁祯就像着了魔似的,呆呆地定在那里,全身上下,再无任何一个器官,可供他驱使,至于那双藏于剑眉下的星目,更是被彻彻底底地定格住了,不光是视线,梁祯的每一根头发、每一缕灵魂,都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所吸引,直至,彻底坠入无穷无尽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