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畔》第五十三章（2 / 2）

多想把他们安全地送回他们的家，看着他们在这原本是自己家的自由区的领土上饱受艰苦折磨，棕蓝色的眼瞳中日复一日凝望着心碎的情景……

肮脏的床铺、压抑的气氛，豆蔻年华的少女不应该在这里；莫伟默默站在窗边，耳边是窗缝中渗出的谄媚的娇声喘息，莫伟眼前一片死寂。周洋兵静静走过来，轻问：“是夏爽在里面？”莫伟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抱住周洋兵的胳膊咬着嘴唇哭：“校长他妈的是畜牲……草他祖宗十八代……一家人都他妈是畜牲……安磊……老子要弄死他……”突然、屋内的校长听到了动静，提起裤子跑到窗边：“谁！？”周洋兵赶紧按下莫伟的脑袋躲起来，屋内安磊的声音传来：“你怕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谁还敢找事？”

不知多久，夏爽木木走在楼梯上，棉布长裙下纤细白嫩的小腿上有些许青紫伤痕，棕红色的斑痕从脸颊脖颈蔓延到全身，夏爽眼神空洞着，只剩下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楼顶的凉风吹拂着布裙，刚刚还滚烫的身体被风吹凉，夏爽抱着膝坐在楼顶，好冷……水萌萌无声无息从夏爽背后慢慢逼近，背在身后的手上握着一把锋利的小刀。

“你为了名额……同时跟两个男人睡！你好脏、好恶心！”水萌萌举着刀颤抖着红着眼瞪着夏爽，夏爽轻轻起身：“是……是啊……我很脏，很恶心……”“我才不愿意看着名额是被用这样恶心的方式夺走的！凭什么……你能干出这种事……所以就把名额给你……”“没有……校长没有说把名额给我……”“你都给他们睡了不给你给谁！？”夏爽木木流着泪，茫然道：“你宁可用杀人的方式换取名额……也不愿意用献身的方式换取名额吗？别人的生命和自己的身体比起来……”

楼顶上三个身影定格一幅画面，持刀女孩闭眼痛哭捅去、长裙女孩岁月静好温柔泪流、赶上来的长发女孩向两人拦去……秋风萧瑟，片片落叶妆点着少女最后的温柔，阳光依然同几年前那样明媚，地面绽开鲜红的血红花，某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苏顺沁怀抱着泣不成声的夏爽，轻声安慰道：“水萌萌以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夏爽抓紧苏顺沁的衣襟哭到站不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我好怕啊！我不想这样！我真的好怕啊！”

周洋兵张鑫等人火速赶到现场：“是水萌萌！她从楼上掉下来了！”周洋兵蹲下身来摸着水萌萌的脉搏：“还有救！赶紧通知黑葵医化部学员来帮……”“不要……”“嗯！？”水萌萌眼神中最后一丝微光颤抖，望着周洋兵：“我……不想……活下去……了……别救我……”

伊枫火急火燎冲过来：“我马上打电话给黑葵夫人！水萌萌坚持住！一定要努力活下去啊！再熬一段时间！再熬一段时间一定……”“脉搏没了，她死了。”

水萌萌躺在血泊中，眼睛似乎在望着伊枫，眼泪还未干涸。

夜晚，夏爽在苏顺沁和伊月西门萱的陪同下，亲手拿着水萌萌的校牌，给那个新隆起的土堆上点上了一支蜡烛；伊月哭：“小萌萌怎么就没有了呢……我……我还记得……小萌萌总是……总是问伊枫的事……小萌萌为什么会从楼上摔下来……”夏爽脸色苍白沉默不语，苏顺沁摸摸伊月的头：“水萌萌一定会在天上看着我们、提醒我们要注意安全呢。”伊月点头哭：“嗯嗯！”

微弱的烛火将不远处几人的身影印在墙上，格外高大。

“水萌萌没了。”“嗯。”“自杀还是他杀？”“谁知道呢。”张鑫站在周洋兵身后：“中国队只剩三个人了。”“到了最后一天，能剩下一个人就已经很不错了。”

陈逸狠狠回过头哽咽道：“护……护不住了……”祖义田倒是坦然：“我早就觉得护不住了，我们把战火挡在学校外面又有什么用？挡得住外敌的炮火，可挡不住他们自己恐惧心魔作祟！自相残杀谁拦得住？”赵阳拍拍陈逸的肩：“别难受了，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说实话他们能活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陈逸捶墙哽咽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我们自己家里……这是自由区啊这是我们的家！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朋友死在我们自由区里……”

叇清带着满身的血污回了学校，一眼看到默哀的人群和微亮的蜡烛，叇清收起步枪锁眉走过去：“怎么了？”林猛和飒凛一左一右跟来，众人给叇清让出一条路，叇清脸上脖颈里的汗水混合着烟尘火药味，头发上也全是战尘硝烟，叇清轻轻喘着气半蹲下来，见小墓碑上挂着的是水萌萌的校牌：“水萌萌怎么了？”

苏顺沁答：“从楼上掉下来了。”叇清点点头沉眉：“嗯，知道了……”

林猛还没注意到小蜡烛的微光、随手搭住一旁韩晞的肩膀，疲惫道：“拜伦……拜伦他们驻扎点被一伙杂碎给打了……过去一看才知道……嗬！最近自由区里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杂碎……瞎打……”“拜伦他们受伤了？”“那可不！子弹全打光了！连狙击弹都打光了！缩在屋子里眼看着被包围上来……嗖地一颗手榴弹扔进屋！就在身边炸开了！拜伦抱住了小铃铛、那后背被炸得哦……给小铃铛哭得！明天……明天劳烦你走一趟！”“话说，你们三个有伤没？”林猛傲娇用大拇指指着自己胸膛道：“本少爷……本少爷怎么会有伤？叇清更没伤了！那群小杂碎啊……那个枪法烂得！本少爷就是站在那儿不、不动、他们也打不着！你是不知道，飒凛猛啊！跟支……跟支箭似的！嗖地一下过去、那耍得一手好钢刺！那动作快得根本看不清……”“行了行了你别说话了，再说话你他妈要缺氧了！”“哎呀这一仗打得轻松……真的！那伙小杂碎被我们打得直接缴械滚出了几十里开外！哈哈哈！其中一个小杂碎最后还想搬重机枪出来扫我们！他再快快得过飒凛吗？没等保险栓拉开呢！飒凛一钢刺劈过去！连人带重机枪飞出去多远！也是幸好有飒凛在，不然我跟叇清八成回不来了，你想想……那他妈可是重机枪！挨上半梭子连全尸都没有……”“好了好了，人家在这儿默哀呢，你能不能注意点场合？”“嗯？啥子？默哀？”“我们学校里一个小女孩从楼上掉下来了，人没了。”林猛愣了愣，这才注意到了不远处的默哀烛火，林猛挠挠头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嗯……是啊……小女孩好可怜，从楼上掉下来就没了，这亏啊。”

正说着，突然见小伊月擦了擦泪水走到叇清面前：“叇、叇清……我可以抱抱……抱抱你嘛？”叇清躲开几步：“干什么？”众人也都还没反应过来，但见小伊月揉着眼睛哭了起来：“我……我只是……我听到那个金发男生说的……之后……我……我觉得你们好辛苦……”

叇清明白过来，安慰伊月道：“没有，不辛苦。”陈逸在一边对伊月温柔笑道：“没事，我们不辛苦，这么久以来，你们在学校里也受委屈了。”

林猛偏过头来跟韩晞耳语：“这小姑娘挺可爱的。”韩晞点点头：“心思很善良。”

楼顶上，莫伟坐在边沿荡着腿，口鼻并不熟练地吐出烟。

“你在那里坐着，不觉得危险吗？”吴奇走过来坐在莫伟不远处。

“阿睿带我进来的时候，没告诉我最后是这样的方式竞争。你们知不知道阿睿是谁？”吴奇轻松道：“火轮有个叫何其睿的，大家都叫他阿睿。”“对。你们会不会好奇，我为什么会跟火轮扯上关系？”“夏爽也是阿睿带进大河畔的。”“你觉得夏爽能活下去吗？”“难。”“我从乔益端木炎那里要来的烟，今天是我第一次抽烟。”“抽个烟对你来说又是第一次了……唉，我问你啊，你想活下去吗？”“想。”“想就好。”

莫伟躺下身去，拿下并不好吃的烟头，长叹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们也很辛苦，比我们更辛苦。”吴奇淡淡答：“目前为止，叇清和林猛他们才是最辛苦的，他们冲在战场上，枪林弹雨硬扛，我比较轻松一些，我只要留在学校里帮忙打点打点就好。”

“刚进自由区的时候，我可没想过是这样一副情景，我他妈当时可天真了，还以为自己就要来到这个自由区闯荡天下，牛逼地就好像自己是个主角儿似的！”吴奇笑道：“有什么不可以，在你自己的人生里，你自己永远是最厉害的主角。”“可是这里是自由区啊……”莫伟仰面躺着，皱眉苦笑：“哈哈……不过，来到这里，认识了你们、游览了大河畔……日子过得一点儿也不无聊。”“努力活下去，能看到更多。”“我好羡慕穆易同啊——穆易同刚开始也跟我一样吧？傻了吧唧地在升学班……现在，穆易同出息了，战场上的机械师、跟着李湛清他们上过几次战场了。说句不好听的，穆易同要是死了，那叫烈士，我要是死了，那叫背景板。”“你怕死吗？”“我反过来问你一句——你觉得叇清他们怕死吗？”

莫伟闭上眼睛，脑海中回想起几个月前……刚来大河畔的时候……

“那会儿，我觉得普通班的人简直恶魔、坏透顶了！抢东西、打人、欺负人、耍流氓、打群架……操……尤其是201寝室那帮人，我第一眼看到他们，就感觉到他们身上那种血雨腥风的杀气……后来果然如此，他们烧杀抢掠一样不落。”“会有报应的。”“嗯？”莫伟愣了，转脸望着吴奇，疑惑道：“我以为你会为他们稍微辩解一下……”“没什么好辩解的，你说的没错啊，他们上过战场，杀过很多很多人。在学校里，他们也很暴躁；平时的话，的确如你所说，放荡不羁，什么事都敢干。”“是所有士兵都是如此，还是只有他们是如此？”

吴奇也转过脸来望着莫伟，答道：“你觉得什么是士兵？”“什么是士兵？”“有战争，才会有士兵；战场在，士兵就在，战场消逝，士兵也消逝。”“嗯。”莫伟长叹一口气：“我知道，自由区的战场，一直都在，他们从来不是学生，他们是战士。”吴奇深沉道：“是啊，虽然我们都是同龄人，但是学生和战士从来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学生可以成为战士，但是战士没有机会再成为学生了，好好珍惜当学生的日子。”“为什么战士没有机会成为学生了？如果战争结束……”“不，你记住，战士永远是战士，一旦拿起武器上了战场，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莫伟也觉得有道理，点点头道：“也对，别的不说，如果上了战场，活着都是一种奢望——当他们选择了上战场的时候，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不上就没人上了。”“他们又是如何做到的……当时那些成年自由区人不是全部战死了吗，没有老兵带着他们，他们就这样小小年纪一路走过来？”

支配战争的从来不是士兵，仇恨的矛头不应该指向他们。

可是有时候，根本管不了那么多……

莫伟继续问道：“他们年幼时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心里会怎么想？对方明明也只是奉命行事的战士。”吴奇回忆起来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布满血丝的双瞳、嘶哑的哭吼……吴奇淡漠道：“不忍心杀对方？那就看着对方杀自己同胞吧。”

战争中所消耗的，从来都只是战士。

“我们也怕死，当然怕死，可是有什么办法，走上战场的那瞬间，就知道自己一定会死了，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死。”

所有战士，都已经做好了必死的觉悟。

莫伟沉着脸不说话……

“其实我们也只有十四五岁，我们也会像个孩子一样叛逆调皮……”吴奇微微笑着，望着夜空：“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下一秒能不能活着，有时候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伙伴就没了，真的不知道自己会什么时候死，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尽情放纵、尽情享受生命，就像末日狂欢一样……对不起啊，太过肆意妄为了一点，欺负你们了。”“刚刚……要不是你提一下……我还真忘了……你们也只有十四五岁呢……”“没有办法，只剩我们了，我们不上就没人上了。”

“可能这话很自私，但是我始终都想这样请求你们——请求你们……不要讨厌叇清他们……”吴奇转过头来望着莫伟，眼中的哀求和歉意让人心头酸楚。

“他们虽然有时候真的很凶、很粗暴……但是看在他们豁出命来把战火拦得远远的！请你们不要太讨厌他们……好不好……？”

莫伟温柔笑道：“你说什么啊？”“嗯……？”“我怎么会讨厌他们？”

“其实刚来的时候，李湛清是第一个打我的，我那个时候的确很讨厌普通班的人，可是后来我发现……哈……讨厌什么呢？明明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意义吗？他们受不了跟我们一起做个好学生、我们也受不了跟他们一起扛枪上战场；人和人之间隔着世界和世界，谁能鄙视谁、谁能讨厌谁……没错，我刚来的时候的确讨厌普通班的人，因为他们太强，他们强到似乎可以随意主宰我们的命运，所以我非常不安，我非常反感、排斥，想要摆脱强者的掌控；直到后来，发现他们根本不够强，当我们受伤死去的时候，他们也会愤恨懊恼、他们也会仇恨那些更强的人，他们也会因为不够强而难过……妈的越说越词穷了！总之，我仿佛已经明白我在自由区里到底算是个什么定位了。”

吴奇望着莫伟的侧脸，忧伤而沉重的神情，每一个从外地来到自由区的人都是如此，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变化、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一天茫然。

“终于知道为什么国家永远不敢把真正的实情告诉人民啦……”莫伟悲怆地笑笑：“心魔，真的能杀人的。”

“抱歉，让你们看到了自由区战乱的一面。”吴奇仰起脸望着夜空：“你信吗？没有战争的自由区，其实非常美。”

“信，我当然信。”莫伟抬起手，攥住胸口衣服：“我从来没想到过……一个人想念国家……能想念成这个样子，那种心碎的感觉，我好想中国，想到晚上心脏抽着疼、想到说哭就哭出来、想到感觉不到自己活着的意义。”“中国是什么样？”“中国没有战争、没有佣兵、没有杀手……如果坏人敢欺负我们，我们就把坏人送进监狱……对了，中国还有义务教育，小孩都可以上学上到初中，而且还有未成年人保护法，没人敢欺负我们小孩子……”“我们自由区从来没有保护未成年人的规矩，甚至没有未成年人这个概念……万一出了事或犯了错，他们会像杀了壮汉一样杀了我们，只要是活着的人，都没有差别。”“你们自由区的小孩子根本不像小孩子。”“像小孩子的也有。”“但他们都死了？”“话不能说得那么绝对，不过差不多吧。自由区里……年龄分布不均匀，自由区里很少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小孩子也不多……现在还稍微好点儿了，几年前十几年前那会儿，两次大混战，二三十岁的男人几乎全都死在了战场上，剩下都是女人孩子还有老人，哈，我们就是当年侥幸活下来的孩子！不过，火轮的佣兵也很年轻，都是十几二十多岁、顶多三十出头的，有个叫红发的，很厉害，才十八岁。”“十八岁在我们中国，刚刚好算成年，但是也不过是个大学生的样子。”“就他还大学生？把红发放你们中国，他早就少管所监狱住个遍、牢底坐穿了，还上学呢。”“哈哈哈……你这说的还挺像那么回事。”

叇清在寝室窗口站了快一个小时了，望着那边楼上的两个身影，心想他俩怎么还不下来？让吴奇去看看莫伟而已，这两人还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