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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在墙头的狗尾巴草间蹿来蹿去，几几喳喳叫早时，九曲巷尾的葛家宅院蟹青色门“嘎吱”一声拉开了，幽暗的院门里走出一个头发斑白、瘦长，面容憔悴的花甲老头。他手提叠加式保温饭盒，翘头看一眼灰蒙蒙天空中如线的细雨，几声咳嗽，张开雨伞，步履缓慢地走向九曲巷口。
老头叫葛根，卖葛氏“蚕豆芽”为生，讨了个漂亮老婆，住九曲巷口，叫金凤娇，都说，红颜女子多薄命，这话落在金凤娇身上应验了，在葛根知命之年，一场车祸让这对夫妻阴阳两隔。儿子知道，自母亲去世后，父亲在悲伤中一直走不出来，他担心父亲长期抑郁的心病会变成各种缠身的疾病，他远在美国无法照料，三番五次劝父亲搬离九曲巷，但都被葛根拒绝，他得坚守对亡妻的承诺：给丈母娘和老丈人养老送终。四年前，丈母娘突然中风偏瘫，葛根毅然决然关掉店铺服侍丈母娘。整整四年，给丈母娘体体面面送了终。老丈人身子骨硬朗，葛根还得服侍他，他离不开九曲巷。
九曲巷是塘兴古街中一条最长的支巷，以弯弯曲曲九道折口得名。塘兴是一座古城，有2000多年历史，它倚塘江而建，塘江上游与安康溪对接，下游直通东海。塘江在塘兴地域拐了个弯，开出一条支流，在塘兴古城兜了一圈，俯瞰似一条扭动的巨蟒。塘兴人便在河道两旁造屋，开门面，摆摊交易，久了，就形成了街。传说，紫阳真人云游至塘兴，见此地风水好，便在河道旁打坐修炼数年，紫阳真人离开塘兴去武夷山修炼后，塘兴人便以紫阳真人命名这条街。
河道上横架六座石拱桥，“八字桥”是紫阳街的中心位置，“八字桥”直对九曲巷，200多米长的小巷不足3米宽，两旁高墙相夹，飞檐雕琢，横梁叠嶂，青砖叠加，琉璃瓦，青石板。九曲巷里至今还保留两个用石条砌成门框的台门：台门里是罗家和陈家。曾是塘兴城的大户，解放初期，罗家迁至美国，陈家去了台湾。解放初罗家和陈家房产被政府没收成为公房，台门内曾经的中堂、正房、厢房、闺房等全部分割配套分给市民。
寂静的九曲巷，回荡着葛根脚底与青石板摩擦发出的“咿兹咿兹”细腻声，柔和地传进耳膜。还没走到罗家台门，越剧“十八相送”从台门里牵出一个喝早茶的矮胖老头，他整天乐哈哈的，无忧无虑，九曲巷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甜瓜老倌”。他手握手机，用粗犷的嗓门跟着唱“十八相送”，彻底破坏了柔和、甜美的越剧味，感觉歌不像歌、戏不像戏，但“甜瓜老倌”唱得乐哈，看到葛根，停住嗓门，“十送相送”原滋原味的调门重新在九曲巷飘逸。“甜瓜老倌”笑眼看葛根，问一句：“送早饭看哪？”
葛根“嗯呢”一声。
“咸鱼烤真有福气。”“甜瓜老倌”屁颠屁颠往前走，粗犷的嗓子又响起来。
“咸鱼烤”是葛根丈人老头的绰号，因为金家在九曲巷口开一爿干货铺，卖鱼鲞、酱鸡酱鸭腊肉等干货。老伴中风前，店铺由老伴打理，“咸鱼烤”百事不管。老伴中风后，“咸鱼烤”关掉了店铺。“咸鱼烤”后生时就好吃懒做，祖上传下的店铺从没打理过，也不知道怎么打理，有能干的老伴守店，店铺还能维持下去。老伴中风后，店铺无人打理，月月亏损，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咸鱼烤”只好把在塘兴生存了近百年的老干货店关掉。
“咸鱼烤”是个难侍候的主，年轻时，肝火旺、脾气暴，黄土都埋到头颈了，肝火还压不下来，要命的是，“咸鱼烤”嘴更叼，他一日规定吃两餐，早餐7点前开，中餐12点前开，超过7点或者12点，就要发脾气，说出的话就像吃了枪药。早餐主食红豆粥、小米粥轮换着吃，主打菜葛氏“蚕豆芽”，两者缺一不可。中餐二两番薯烧雷打不动，下酒菜得晕素搭配。“咸鱼烤”还对葛根明确要求，其它菜谁烧，他无所谓，但葛氏“蚕豆芽”必须葛根亲手做，而且还不允许隔夜。这要求，注定葛根没懒觉可睡，葛根心里喊苦，对老丈人不尽人情的霸道心有抵触，但葛根还是硬撑着按老丈人的要求做。
葛氏“蚕豆芽”原是葛家一道家常菜，当年葛家落难搬至九曲巷后，日子过的拮据，葛根爸想着如何挣钱的门道，那天，葛根妈煮出一道热气腾腾的“蚕豆芽”，葛根爸双眼一亮，灵感突现，为何不把“蚕豆芽”做成特色小吃。念头一出，葛根爸就开始研发葛氏“蚕豆芽”。他先是设定葛氏“蚕豆芽”入口目标：成形出锅，入口即化，口留余香。然而，再根据目标设定浸泡、抽芽、蒸、煮蚕豆芽制作火候和时间，制定配制佐料标准。三个多月，葛根爸反复研制，对浸泡、抽芽天数，蒸、煮火候、时间和分类投放佐料的时间点不断调整，并一一记录，当第一锅葛氏“蚕豆芽”挑到街上叫卖，不出二个钟头就空担挑回时，为此，葛家五口的生活有了保障。
拐过九道青灰色墙角，葛根脚下是一条直道，三十来米长，对接八字桥，金家铺子就开在九曲巷和紫阳街转角处，店面对紫阳街，院门对九曲巷。葛根放慢脚步，往日，给丈人老头送餐，心平静的似一池死水，今早不一样，越走近丈人老头的家心潮的波澜起伏幅度越大，而搅动葛根心潮，掺和两种情绪：兴奋和担忧。昨晚，葛根双眼一宵未合眼，脑瓜整夜转得停不下来。想到要去美国享受梦寐以求的天伦之乐，脑袋瓜里那根兴奋的神经抖动得像谁在拨琴弦；想到丈人老头不放他走，葛根又心烦意乱，转辗反侧。他知道，丈人老头不松口，美国就去不成，毕竟上岁数了，身边不能没人照料，更重要的是，他不在身边，万一出事，他怎向亡妻交待。刚才与儿子葛辉视频时，同葛辉说了顾虑，葛辉说：“你不是到美国来就不回去了，这段时间，桂兰阿姨可以去照顾外公的。”儿子说的这个桂兰阿姨原时葛辉外母的护理员。
葛根说：“这事行不通？”
“为什么？”儿子说，“你桂兰阿姨在外公家服侍过外婆四年多，外公不是不熟悉，她的为人外公不是不晓得。”
“反正这事行不通。”
前不久，葛根重感冒，浑身乏力，关节酸痛，清晨硬撑着煮好蚕豆芽，让桂兰送过去，谁知，没多久，桂兰哭哭啼啼跑回家，说：“你老丈人叫我滚蛋，你不送他就不吃。”
葛根说：“我感冒，实在走不动，你得向他解释。”
桂兰委屈说：“我解释了，他说，只要你还有口气，能爬，也得你送。”
葛根看桂兰疑惑的眼睛，把嘴闭拢了，他只能重重“叹”一口气”，他不想让桂兰更多了解他同金家与他背后的事。他问：“早饭呢？”
桂兰说：“你老丈人全砸到天井上了。”
葛根弄不明白，既然如此这般恨他，为什么不一脚把他踢出家门，还吃他做的饭，大事小事对他呼来唤去。
不过，他不能把这事告诉葛辉，他不想在下辈前搬弄事非，加深葛辉与外公的感情隔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