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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1 / 1)

塬上麦子在热火朝天的收割,五年级的毕业考试也如期而至。全乡所有小学放了一天假,文邓小学的考点在乡中心小学,陈老师领队带他们到了考点,一路上,边走边嘱咐答题时要注意的事项,强调逢考必考的几首古诗知识点。只有两门课程,中午不到燕燕可以回到家。存生前一天下午就把几把镰刀全部磨快了,猫吖早上赶集的时候一再叮嘱熟睡中的燕燕三个,让小燕和颜龙先去地里割麦子,等燕燕回来了一起,希望他们三个今天把窑洞对面的一块麦子割完,回来时给她们三个每人买一块冰棍。王家奶奶天麻亮就起来烧水热馍馍,一遍又一遍的催促小燕和颜龙起床割麦子。燕燕考完试回来,进厨房里拿了个馒头掰开两半,均匀的撒上一层干辣椒面,又捏了一嘬盐撒在上面,使劲的捏在一起,让调料均匀混合。这是最近他们学校里流行的一种吃法,有的学生把调料提前拌好拿纸包裹好,到了课间活动摊在课桌上,掰开馒头蘸着吃,也有的像燕燕这样撒在上面吃。盐中和了辣椒的辛辣,这样蘸着吃馍馍更有味道,一节课下来,陈老师的门口站了好几个排队喝水的,舀起一勺缸里的冷水咕咚咚灌下去,顿时感觉一股凉气涌遍全身。燕燕边走边吃,大声喊着奶奶,听到回应后提着镰刀来到麦地里。王家奶奶带着她的草帽,脖子里围着洗脸毛巾,出来时湿漉漉的毛巾,此刻已被风干,像一片干枯的粗树皮挂在脖颈上。膝盖绑着一块厚厚的垫单,双腿跪在麦茬里割麦子。他们三个已经割了三分之一了,小燕和颜龙像看到了救星一样,纷纷扔掉镰刀到地头边的大梨树下休息,王家奶奶扶着镰把蜷曲着膝盖跪着走过来,取下帽子扇凉风。小燕一屁股坐在麦捆上说:“我们盼你回来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你不回来,奶奶像黄世仁一样都不要我们停下来尿尿”。王家奶奶“唾”一声朝小燕吐了口口水:“你们两个四平八稳的躺下叫不起来,你看谁收麦子天气,太阳晒到勾蛋子上不起来?你妈走时给你们怎么安顿的,答应的好得很,睡着叫不起来,你等我回来给反舌告状,他们一走,我现在直接管不住了!”小燕翻着白眼瞪着王家奶奶,拿黑手抹擦着脸上的唾沫,低声嘟囔着:“动不动就一口唾沫横飞出来,臭烘烘的把人脸蛰的烧疼,老婆子太憎恶了!”王家奶奶一边取下绑在膝盖上的垫单,一边说:“啧啧啧,看着到底厚实呢,怎么麦茬像戳进去了一样,把人膝盖骨扎的心疼,这下我不管了,燕燕回来了,看你们三个咋割,我腿疼的在麦茬里拉不动,唉,老了不中用了,能帮多少是多少。凉快一会了赶紧割,等到太阳照到当头顶,看能割完嘛!我缓缓腿脚回去再烧一壶水给你们晾着”。燕燕喝了一口水把嘴巴里的馍馍冲咽下去,拿起镰刀走进麦地里,她一边割麦子一边脑海里浮现着早上的考卷,所有的考题他们在学校都做过,包括作文题目。她确信除了作文不好估分外,其他她都答对了。一想到她应该能在红榜上名列前茅,不由得咯咯笑出声来。小燕在后面听见笑声,也不问缘由,只是笑话燕燕:“你是不是白日做梦呢?梦见吃了外爷的大冷屁。真的是‘傻子尿多,瓜子笑多’”,燕燕也不还击,只是得意的说:“跟你个瓜皮冷怂说不着,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小燕“啧啧啧”的咋吧着嘴巴,变着声腔学说燕燕的话。就这样,燕燕三个一边拌嘴一边割麦子,等到太阳当头照时,早上还直挺挺站立的麦杆,已经变成麦捆整齐的躺在麦茬里。他们三个除了割的麦茬稍微高一点,其他和大人割的没有啥两样。塬上人割麦子很讲究麦茬的高低,麦茬越低越好,一方面,牛耕地时麦茬低不牵绊犁耙,最主要的,谁家的麦茬越低就说明这家人越细发,也就是日子过的精细。经过谁家割完的麦地里,人们会不由自主的发表点意见,看这谁家的麦茬留的那么高,像是“麦客子”割过去的一样,满地的麦穗,糟蹋粮食是要遭雷击的;这谁家是一把好镰刀,麦茬又低又齐整,细发的把麦杆都拾拣干净了。

割完门前的麦子后,燕燕三个并排坐在树荫下的土梁坎边吹凉风,王家奶奶爬上台阶又着急的催促着——南边有一团黑云罩过来了,说不定等会儿还有过路雨,麦场里晒了两摞麦子,不赶紧摞起来担心过雨来临。刺眼的阳光透过树叶散落在地面上,树影在微风中斑驳,南边的乌云聚拢成团,远的隔了几个山头。燕燕看了看天空,不耐烦地喊道:“那块云离咱们还有十万八千里远,你一天把人催忙呗了,我们刚把身上的汗吹干,又喊着叫人摞麦子,到底是你跟我们过不去?还是过雨跟我们过不去?太阳红艳艳的,哪里有个下雨的迹象呢?”王家奶奶坐在场边上长叹:“唉,燕燕,你油嘴滑舌的,到底把我的话听点啥!起东风了,风一搭帮,呼呼呼呼的就把那一团云吹过来了,不信你等着。场里麦子快干了,明儿个不跟集就要碾麦子,一场过雨再浇透,又得几天晒,你们不嫌麻烦了,就坐着别管了。唉,一个个喊不动弹么”,燕燕感觉一阵疾风吹过,心里也开始犹豫起来,于是赶紧催促小燕和颜龙,三个一溜烟的跑到场里,在王家奶奶的指导下把麦垛摞好。这时太阳已被乌云遮住,一声惊雷响起,瞬间天地变得昏暗。王家奶奶坐在炕头上不停地自言自语:“得亏我喊得早,收麦子天气的雷雨像妖婆娘的脸,说变就变。干打雷不下雨还罢了,风搅和雷雨,地里没有割的麦子又遭殃了……唉,谁把老天爷能管住……”,颜龙进门就赶紧拔掉了电视天线,自从有了电视机,每当打雷下雨的时候,燕燕三个都不忘拔掉电视天线,生怕像存生所说的,雷击烧坏了电视机,那可是唯一能把他们一家人聚在一起消遣的好东西。燕燕额头上起了几个小米粒大的痘痘,她站在门槛上对着天空掐痘痘往外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是脸上的痦子要在打雷时掐掉就不再反复长了,她不知道自己额头是不是痦子,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边掐边嘴里念叨着,惹得小燕和颜龙在旁边笑话她走火入魔。

六七天的功夫,塬上麦地里的麦垛像一个个草房子,错落有致的坐落在田间。有几家没有打药的玉米地里,玉米叶子已被虫吃的剩下了光杆,光秃秃的叶柄在风中摇曳,像初春时期人在地里做的吓唬鸦雀的稻草人。猫吖和存生在隔壁的麦子收割后的下午,赶集回来没顾得上吃饭,背着喷雾器给玉米喷洒了农药,一边喷洒,身后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虫子像触电般跌落在薄膜上,缓慢的蜷曲着,不一会儿玉米薄膜上密密麻麻躺了一层虫子尸体。被虫子啃食过的叶杆千疮百孔,像无数个大小不等的针眼扎在叶面上。说来也奇怪,那些虫子似乎又在一夜之间,莫名其妙的消失殆尽了,谁也没有探究过到底是什么原因,人们都忙着碾场收麦子,根本无暇顾及。存生和猫吖批发了高高一三轮车的西瓜,趁着晒麦子的空档,在周边的几个村庄里串村走户的叫卖,猫吖扯开了嗓门大声吆喝:“换瓜咧——一斤麦子斤半瓜”,存生开着三轮车,咚咚作响的声音压低了猫吖的叫卖声,存生索性把车停放在几户人集中的大路上,坐在车座上也帮着吆喝:“卖西瓜咧——沙瓤西瓜,卖西瓜咧……”,人们都在麦场里忙碌着翻碾麦子,拖拉机轰隆隆的声音响彻山谷。等了好一阵子他们的西瓜无人问津,急性子的猫吖开始着急了:“唉,这次怕还出了个馊主意,我看着卖西瓜还没有卖菜利索,场里一场的麦子等着人碾呢,咱们开个三轮车在这儿干耗油,这把人能急死,拉了一车卖了两天还有多半车。这次干的事情把肠子都悔青了,啧啧啧!我的天老爷,把这卖到啥时候去呢!”她一边拍着一个最大的西瓜,“来上十来个大买主就好了,我坐不住了,你看着车,我过去给西瓜寻几个买主去,放车上看着心慌慌”,猫吖说着噔一声跳下车子,朝着对面麦场走去。她穿着在集市上花十块钱买来的一条斑点宽腿裤,上身一件红绿相间的碎花半截袖,腰和髋部一般粗壮,来回摆动着肥胖的屁股,大步流星的走过去,三十出头的她现在看起来,俨然一副农村中年妇女的形象。几年的卖菜生涯,猫吖曼妙的身姿也一去不返,家里有两个直径粗大的洋瓷大碗,她和存生卖菜回来每人一大碗干面,有时不够还要再添半碗,一大碗面汤喝下去,胃和肚子鼓起像吹大的气球,猫吖抚摸着吃胀的肚子笑着说:“看看我这肚子这怎么办?像怀娃婆娘一样,现在愣吃愣喝,胃撑大了,和以前比能胖出四五十斤,我做梦都想不到我都能胖成这样!把腰上一圈的横肉给谁匀些就好了”。存生饭后的一根烟永远雷打不动,他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的说:“胖了又不犯罪,谁还嫌你胖了就不买你的菜了,不胖每天早上怎么能扛得动一袋子葱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快好好吃喝,胖了就胖了”。

猫吖走远后,存生摘下草帽挠了挠头,从耳朵边取下一支烟点燃,抽几口烟扯开嗓门吆喝叫卖几声。毒辣的太阳光晃得他眼睛灼热发痒,他赶紧把新近买来的石头镜带上。由于长时间迎风开车,存生的眼睛经常干涩发痒,刚开始的时候,他经常用刚倒的热茶水散发出的热气熏眼睛,有时候忙了也就忘记了疼痛,最近越发的灼热发痒,听一起买菜的说带个石头眼镜能缓解,于是存生在集市上一番讨价还价后,买来了一个二手的石头眼镜,四方的镜块正好挡住开车时迎面吹来的冷风,太阳光晃眼时他也戴上遮挡刺眼的强光,晚上回家吃完饭,他从来都不喝面汤,下午烧开的烫水冲泡一杯滚烫的茶水,他把眼睛轮换着放在杯口用热气熏。存生戴上眼镜的样子常常惹得猫吖笑话,“人家都是先生书生戴个眼镜装斯文,你戴上个眼镜装狼不像野狐子,倒像是抗战片里给日本人点头哈腰的臭汉奸”,存生翻着白眼瞪一眼猫吖,淡淡地说:“看你这个人,我不买了你成天催促着我买眼镜,买上了又说我四不像,难(南)看了你不会北看嘛!我还管他斯文还是汉奸,只要我眼镜舒服了,管别人咋个看!”

猫吖去了有半个小时,兴冲冲地朝三轮车走过来,一边挥手示意存生往前开车,一边转头在前面带路,停到拐角处的一个麦场边上,那边的树荫下坐着一排边乘凉边晒麦子的老回回,草帽下还戴着一顶白色的确良帽,他们都认识白家洼卖菜的老王两口子,说笑着拥蔟在三轮车旁,拍打着西瓜试听声响,存生掏出一盒大前门纸烟,轮流发烟套近乎:“平常照顾我的菜生意,今儿个到你家门上了,怎么个都得抱几个西瓜……”,猫吖一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说:“瓜个个沙瓤甜心,没有一个串瓤瓜,有一个不甜的,假一陪十,都是隔壁邻舍的,给你们卖个生瓜,我面子上也过意不去,万一哪个瓜不争气了,拿来换我立马如数退钱,绝不含糊,一定叫你们吃个心满意足。打了多少年的交道了,卖瓜和卖菜一样,称上账上也绝对不弄虚作假,你看中哪个拿哪个”。于是乎,存生和猫吖开始忙活了起来,一个挑瓜称秤,一个算账收钱装麦子。还不忘大声吆喝叫卖,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就卖出去了十来个大西瓜。猫吖高兴的指挥存生说:“走,咱们打一枪换一炮,小城人卖的差不多了,赶紧开到张庄去卖,老回回庄里还是好做买卖,人都有钱,也舍得吃嘴,不像咱们老汉人,光没了命的挣钱,舍不得吃穿用度,有啥意思呢!人活一辈子光围着钱财转圈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欢喜。唉,啥时候咱们把三个娃供出来,个个有点出息了,咱们也尝一下随心花钱的滋味。”存生开着车“哼哼”的出了两口长气说:“恐怕到那个时候,咱们牙口也不行了,流鼻淌口水,弯腰驼背的叫娃娃们嫌弃”,猫吖紧挨着存生坐在一起,顺手一拳头砸在存生腰间,提高嗓门说:“你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就不会往好处想,只要三个娃个个有出息,哪怕咱们吃糠咽菜,我都心里欢喜,人活一辈子还不是都为了后辈儿孙”,存生抿着嘴笑着说:“嗯嗯,往好处想,老了三个娃给咱们穿金戴银住洋楼,把咱们当老太爷一样供着,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猫吖扑哧一声笑了:“你看你这个人像个猪嘛,跟你好好拉个闲,说着说着就跟人磨嘴皮了”。前面一个大坑,存生踩下刹车放慢了车速说:“抓稳坐好,把我腰搂紧,我把你个熊家渠里的常有理,像个呱啦鸡一样,呱嗒嗒、呱嗒嗒,啥话到你嘴里反正都是理”。

太阳渐渐西下,对面的小城路上,存生开着三轮车往回走了,站在麦场里望去,三轮车的身影像披着一身金黄鲜艳的霞光,追随着太阳一路行进。燕燕三个远远的就听见是他们三轮车的声响,顿时来了气力,卯足了劲把晒干的麦子往一起堆积,等存生和猫吖回来趁着傍晚的风扬干净再装起来。王家奶奶坐在场边的一堆蛇皮袋以上,不断的叮嘱指挥他们三个,“小燕,你把扫帚拿上往堆扫,腰弯下去拿稳扫,不要把麦粒蹦的到处都是,扫进场边的杂草里找不出来。你们两个赶紧推广,这会儿风向也好,趁着有风扬场快”。场边的杏树下面摆放着一茶盘切好的西瓜,这几天燕燕三个很少喝水,渴了就吃西瓜。存生把拿回来磕碰后放不长久的西瓜专门挑出来放家里吃,本来猫吖想着以次充好卖出去,存生不愿意,他说:“这么热的天,如果咱们不卖西瓜,不也得自己买一两个回来吃,咱们都卖的是周围的熟人,卖出去不好背后地里说三道四,划不着”。燕燕三个把麦子堆积起来后,不约而同的跑向西瓜,每人一瓣西瓜蹲在地上吃,王家奶奶在一旁喊:“燕燕,你是不是看着这几天西瓜多就糟蹋,你看你不把红的啃干净就把瓜皮丢了,小心回来你妈看见收拾你。一个个咋不知道省惜,那都是钱买来的,不是狗给你拉出来的。你们‘有了一顿,没了抱棍’,我看都吃的蟥胀了!”燕燕看了王家奶奶一眼,捡起她刚吃完的西瓜,把吃剩下的靠近瓜皮的几口红瓤啃干净,只到露出了绿色的瓜皮,扬在手里朝向王家奶奶喊:“奶奶你看,我吃的剩瓜皮了,没有红瓤”。小燕接过来说到:“姐姐,你还记着咱们小时候吃瓜皮的事吗?大妈家把吃剩的瓜皮倒笼里准备喂猪,咱们三个捡起来啃瓜皮吃,你说,咱们那时候怎么那么傻?”颜龙咬了一口西瓜说:“傻啥呢?爸爸和妈还没有做生意之前,碾场的时候换个西瓜回来,我记得妈说她不爱吃西瓜,等咱们吃完了,妈经常拿刀把瓜皮跟前的切下来,咱们还跟着妈一起吃绿色的那些部分呢。你和大姐姐还跟着妈拿瓜皮洗脸”。燕燕笑着说:“就是,我现在知道妈为啥不爱吃西瓜了,是舍不得吃,就是吗?”小燕和颜龙齐声“嗯嗯”的点着头。燕燕手里的西瓜吃的干净的没有了红色,低着头连续的咬了几口瓜皮,咋吧着最嚼着,像是在咀嚼一块泡泡糖的香甜,不一会儿,偏头“呸呸”的唾在地上,一个劲的说:“啧啧,一点味道都没有,像嚼了一嘴草一样,没有小时候吃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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