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古(1 / 1)


下了东口,往前一个宽敞的镇子便是陈仓了。一般而言,踏足这里也就等于踏足了西都境内。

经过两日奔波,六爷提议先在这里修整半日,当然主要也是他想洗漱一下换身干净衣物。我自然是没什么异议。

陈仓,虽说是个镇子但从规模和建筑占地来说,不比最富硕的剑南道某些城镇要差。也是古时候最贴近政治中心的地方,算是副城之一。

在这里,基本上能买到需要的一切东西,当然,具体价格得看地缘位置。

从这里,我已经很明显的感觉到六爷身后那个黑色势力的影响了。从我们进城,一路上不少商铺,路人纷纷把目光转向这里,恐怖的是,这些人并没有包含任何祸心,相反,前来交接的一些人和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有过接触,看来应该是安插在路上的负责暗地里保护的。

我的目光从帘布那边移开,心里啧啧道“半条街都是自己的人,这能没有安全感吗?”

对面的六爷眯着眼睛似在假寐,他这几日在我看来过的还算滋润,但总有种不满足不满意的心态,老人家这欲望这么大,可不是什么好事奥。

似乎是察觉到我目光移来,六爷轻抬下巴,语气中带着些地主家的客气,他道“临近女儿节,这两日往来古都的不少都踩着点,晚上我领你去别处逛逛认识些朋友。”

本来我是想拒绝的,毕竟以这老家伙的脾性,多半不是啥正经场所,但听到后面说认识些朋友,于是我眉头挑了下,笑问了句“也是道上的?”

六爷呵呵笑着也不解释,他双手往后一背,转眼间我们已经走至一处繁华大街,两旁商品摆放琳琅满目,有南海的当季水果,有蜀地的锦绣熟缎。

从旁边跟过来几个小厮,皆是低眉顺首,看样子是向导。

孟老爷子大手一挥,他侧望向我,似是回答上一个问题,“做生意嘛,多认识几个朋友也未尝不错。你且先在这儿逛逛,晚些时候我差人去寻你们。”

说着,他拍了拍身边一位年岁看着不小的中年仆人,低声道“切不可怠慢了。”

那被特意嘱咐的仆人身子伏低,他神色恭敬道“是,老爷。”

目送六爷离开,我和巴卫看向那被安排在我们身边的仆人,后者依旧低眉顺目显得极为谦卑,他小声道“爷,想先从哪逛起?”

我自是受不了这种礼遇,感觉浑身不自在,遂摆摆手道“你且直起身子来与我说话。”

那小厮脸上挂着讪讪笑,只略微抬头也不知扫没扫到我的脸,便肯下脑袋,只略微抬了下腰,但依旧谦卑,他说“小的们贱惯了,若是碍了爷的眼,还请多担待,小人自去侧旁恭候。爷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陈仓不如古都热闹,但也有几处可巧的地儿,不如爷先去那头瞧瞧?”

命格如此,非一时能劝服。我于心中默默宽慰着自己,示意他先领路吧。

按照道理来讲,此处便已经不属于山南道和剑南道范围了。

靠近那条失了势的狭长走廊,若非还有座连绵山脉阻挡,这西都早就不知道被多少条马蹄给狠狠蹂躏了。

王朝安插在这古都北部的精锐向来不少,也是由此,哪怕战事再焦灼,只要西都外的大军还在,这整座古都乃至以南的两道诸州都不会乱。

连续过了几家店铺,听着身边小厮絮絮叨叨讲个不停,我也越发对这个陌生的地方产生了点微妙的联系。

昔年,曾有一士子打南边过,路过宝地想去看一看这天下首善大城长什么样,可还没到西都便早早的折返了。旁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于是问那士子,士子道“我原先出来时还在想,西都物件贵,我备足金银,这些足够我在家乡生活几年的积蓄,去西都也应该能花销好一阵子吧,可没曾想,还没到皇都,光是副城那边就已经榨干了我的腰包,如今只够钱粮回家,哪还再敢去什么都城。”

这也侧方面说明,这里某些地方消费之高简直骇人听闻。豪掷千金这个说法,可历来都不是玩笑。

这不,我刚才还看见,一个阔太腰肥肚圆,浑身上下绫罗绸缎,头上插的手上戴的那叫一个丰富多彩。她身旁跟着两个面容柔嫩的小厮,其姿态谄媚,比之女子稍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阔太嘴馋,想吃路旁樱桃,于是差旁边小厮去取,从手腕上随意摘下一只玉镯来拿去给店家做银钱。

“煎烹逐风士,粉黛尽奢侈。”世间人命各不同,我也只一笑一摇头,身从那懵懂迷茫的果农前经过,那阔太正眼也没瞅我,倒是上下瞧了瞧我身旁跟着的巴卫。

不远处,有两个戴枣红皮弁冠的男人对着这边小声嘀咕着。

“可以动手了。”那个高一些的男人眼神飘忽不定,他用手掩住口鼻,将声音从指缝间流出。

一旁的矮胖家伙则显得有些心绪不宁,“再等等”。

那高个男人语气明显有些不悦的说“旅帅说一切事宜听我吩咐,钟亮,你想抗命不成?”

隔着尚远,我把那二人对话听的是一清二楚。虽然早已想过这里形势复杂但没成想,刚来还没满半个时辰竟能碰上这类事,这个世界还真是小啊。

“那边看起来不错。”我随手往相反的位置指了指,前面带路的小厮当即陪笑道“爷还真是好眼光,那里有景玉楼,是咱本地最有名的玉石楼坊,从这儿过去只需要走半条街的路…”

与那密谋的二人错开,沿着平整街道一路往前,赫然便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华丽高楼。

来往这里的人也很多,且大多都衣冠素整,想来不是富贵人家也没那闲钱和雅致来这种地方闲逛。

门口站着两排侍卫,带着黑色扁头帽,身上披着盔甲,腰间系着短刀。如果不是因为我见过真正的官兵,恐怕会当这是某位大人的亲卫。

那小厮上前,人五人六的从怀里递出一凭证,我则没去再细看,而是观察起面前建筑。

这是一栋前朝样式的宫楼,大门前有红漆涂就的巨石桩木,抬头刻有四字,是为“金石为开”

这四个字倒不陌生但刻在这里却极为罕见。

在我打量的空档里,那边已经办妥了手续。

“爷,您里边请。”小厮手里有三块手牌,其最中间朝上的面印有“甲”字。

我感到好奇,不待我提醒,那小厮上前面领路,一边介绍道“这景玉楼里有些藏品特殊,需要核验身份。有老爷做保,咱只管进去旁人不会阻拦,甚至于,您有看上的还能调出来仔细把玩一番。”

顺着台阶一路往上,跨过前门坎,看着人群中不少手里腰上都别着个相同饰物的玉牌,不过上面大多都是乙丙较多,我估摸着甲字牌应该比较稀少,得是有内部关系才能获得。

仅是一个持信物的小厮,便能带着两位陌生人随意进出这种奢侈场所,孟老爷子背后的势力生意确实做的挺大。

于几个错身中,我眼睛一亮,看见几个五官深邃,眉毛粗重的外乡人。在这里见到几个西域人并不足以说明什么,但他们中,有个手上晃悠那朝外一面赫然也是一个甲字。

“有意思。”我看着他们的同时,对方也把目光看向我们。视线在空中短暂交错后又迅速移开。

“一楼都是些平常物件,爷要是有闲心也可以逛逛,不过二楼三楼的宝贝显然更能配得上爷的身价。”一直在侧旁用十足热忱来带路的中年男人确实已经打动了我。如果他要是转行去做导游,我相信也能在这个行业里大放异彩。

直接上了二楼后,明显感觉到这里的人少了很多。楼梯左侧有看守示意我们出示身份证明,于是我亮了亮手里的甲字牌,守卫很客气的给我们让行。

步入玄梯,这里顶上养了不少绿意盎然的鲜花,没了脂粉气的熏染,我感觉整个人好了不少。

目光从一侧展厅扫过,意外发现这一层有不少物件身上透着些莹莹宝气,有些浑然天成,有的则景秀内敛。

“爷,这里小的就进不去了,二位慢逛,有看上的可以直接包下,老爷吩咐了,要把二位爷伺候好。”那小厮站在门口,此时他神色即是艳羡,也是舒了口气的轻松。

想到一路上,这位费了不少口舌,于是也好打发他歇息,便领了巴卫和我一起。

“刚刚那三人,是侍奉那位圣主的。”巴卫靠近些,于我耳边小声提醒。

早看出那三个家伙的异常,只是,于我们无关,除非是圣主亲至,不然,就凭这帮小家伙,想从茫茫人世间中把我认出来,可不够看奥。

“不用管他们,这里的东西你怎么看?”我反正是抱着一副游乐人间的心态。

巴卫扫了四周一眼,他很干脆且不留情面的说了句“一堆垃圾。”

我心说,你这家伙也忒没有审美了,不过转念一想,好像我也不比他好多少。

二楼匆匆转悠了一圈,也没看到什么出奇的,于是我又回到了楼梯口,跟那小厮知会了声,直上三楼。

景玉楼的格局大体上是分为三部分,其中,地上一二三,三层,地下一层,后面连接着类似住宿或者货仓供应的后院,整体来说并无不妥。

上到第三层的时候便觉有股奇香扑鼻,抬头看去,楼梯也变做精木,口岸处摆放有两对金漆铜狮子,一坐一趴,模样俏皮。

位于三楼的侍从是两位气息内敛的武林好手,他们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气机外放,俨然笼罩了半个楼梯口。

我的视线从他们身上往后移开,发觉此地禁制比一二层更多了些畸变。若是有懂阵法的行家,恐怕会觉得,此地法阵何其精妙,便是在外一窥都有种获益匪浅的感悟。

我亮了亮手里的木牌,那侍从点了下头,当巴卫要亮出他的手牌时,那侍卫直言道,“一次只能进一人。”

好吧,入乡随俗。

我朝身后看了一眼,巴卫表情不变的战立原地。

在我要往前走时,那先前开口道侍卫又道“还需要您配合我们,再检查一遍。”

这么多要求,要不是我早在外面看过一遍你们里头的物件发现几个还蛮有意思的,早就掉头出去了。

于心底里默默腹诽了这破楼的规矩,老老实实的举起双手接受检查。

道法里有专门识破化形术的手段,可在最开始我辈女人带回大泽的时候,其实是保留有肉身的。而每次寻觅新身体前,都是先从本来的身体上截取出一部分用做材料。

说起来可能很奇怪,我感觉自己就跟种蘑菇一样,最终是被种出来的。

原本,这具从南海遗族那里讨要来的妖兽真身在经过炼制之后,彻底和我本体的一部分相融,从而让我,化形为人时是真身,化形为兽时也是真身。

既然都为真,那么自然也无从辨假。

经历了最后一轮检查,我顺利的通过了那扇门,走到了三楼内部。

与其说这里是一个交易物品的地方,倒不如说是一个个独立的艺术展柜。

三层被划分为了十多个小房间,而小房间里,至多只放着一件或一组的器物。样式型号从前朝礼乐祭器到玉石发簪不等。

让我最感兴趣的几样物品都放在顶里面,也是整个楼层中唯一有第二波守卫存在的地方。

在那扇小屋子前,挡着一块帘布,帘布那头是一个眼睛上蒙着黑布的女子坐在一把古琴旁。

那女子在三楼有人踏足后便自顾自的将手搭在琴弦上,轻轻拨动。

潺潺音律似流水,房屋间彼此构成一道道虚幻的墙,透光的竹帘并不能阻隔灯烛的亮,顶上很奢侈的由大片纯色琉璃做窗,太阳透过那一扇扇小顶落在展示的物品上,如同雨云中露出的那一道破晓的天光。

琴声空悠,那声音百转千回,于这房屋间来回穿梭,如夜幕倩影。

比起这些不知几百几千年岁的古物,弹琴的女子似乎更像是一件活着的珍宝。

在我的手穿过那珠帘,掀开的时候,弹琴的女子已然停下了手。她身子微微弓着,只含着笑朝我轻轻一揖。

我挑了下眉头,随即双手抱拳也回了一礼,似乎才察觉到她看不见的双眼,此时我轻了声嗓子,开口问道“我可以进来看看吗?”

那肤色白皙,微有些婴儿肥脸颊的女子浅笑道“公子请便。”说着,她伸手在一旁的石板上敲了敲,摆在我面前的三扇大门齐齐打开,露出里面的三件不同样品。

“有劳了!”我笑着回了一声,女子点头,不再言语。

我心情大好,脚步轻快,从珠帘后走出。

哗啦啦珠子相互间敲击,我站在离女子最近的那扇门前,望了眼里面摆放的一副盔甲,上头金丝编簇,玉片成甲。旁边有写道“无伤公临阵玉衣,是以秉承天意,诛首恶于汾阳。”

原来是件金丝玉衣,不过制作成盔甲样式。我于眼底里慢慢浮现出那玉甲上铭刻有道道符文的虚影,啧了啧嘴,只是在心中低语道“有这手笔,做什么不行,有钱人的爱好真的是理解不了。”

视线扫过盔甲上方挂着的一柄断剑,嘴里小声呢喃道“可惜了”。

外面,那目盲琴师微不可查的偏了下脑袋,似乎是听到了我的话。

从第一间屋子出来,很快我来到了第二间,这里摆放有一处棋盘,上面放着的棋子都是顶级玉石打造,光是看色泽便能察觉不凡。

而这也是目前最让我触动的。

那斑驳棋盘上,横竖画的黑线都已模糊,棋盘缺了一角,似乎是被虫豸啃咬,而另一边则沾着点点殷红。

旁边有唱词,曰“生不逢时半日多,隔朝如蔽涕君侧。嗟不独生征先骨,衔身奉命泣悲歌。”

我望着那唱词,脑中想的却是千年古风下,晃晃天子城。门前黄沙弥漫,棋外两人对谈。

我朝着那棋轻轻一揖,于心底里无声念道“如今我早已不是那文阁夫子,而您却仍在世间漂泊。”说着,我深吸一口气,朝外问道“此物可否割爱?”

倚在靠椅上的目盲女子只是略做遗憾的摇了摇头,她道“此楼,除这三件,皆可由公子心意。”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态度强硬,完全没有讨价还价意图的反问了句“若是我非要不可呢?”

女子没有作答。

似乎是我的话触怒了在这里的其他人,气氛中稍显压抑,一个年迈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那老人胡子花白,头发却乌黑发亮,很是怪异。他从角落的屋子里走出,看了那门口女子一眼,又看了看我,他笑着打了个圆场道“公子有此爱惜之心,乃是我景玉楼的荣幸,不过,此三物的交易权并不在我们这里,还望公子恕罪。”

他这句话就很有水平了,首先是开口不打笑脸人,你一个小辈说话没底没关系,我们给你台阶下。但我们也有自己的难处,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这种。

于我看来,老人话语里的还有一个意思是“要想交易,还得去找个足够面子的人物。”

于是,我也转身走出了屋子,似笑非笑的问道“那么我该找谁去买呢?”

那老人看见我出来,是个生面孔,且年岁不算太大,一身上下,不似王侯,也没有商贾的那种俗气。他摸不准我的身份,于是斟酌了下道“公子不如去总阁问问,相信,我们楼主应该很乐意结识您这样一位年少有为的人物。”

我平静了会儿,轻轻吐了口气道,“好”。

见我松口,那老人脸上笑意不变的说了句,“其他物件可有公子看得上眼的,我们这里虽比不得总阁,却也有诸多…”

“不必了。”我环视一圈,心里已经没了那份兴致。见状,那位也不加阻拦,而是目送我到楼层外。

巴卫双手抱胸像尊雕像般站在门口,他见我出来,脸上并不很是开心。当然,刚才的对话,以他的听力自然也是能听到的。只是,见我没其他反应,他也不好自作主张,当然,为了保证他不趁我离开之后,私自回来帮我取走那看上的物件,我提前给了他一个眼神。

那于二楼处等候我们的小厮见着我就跟见着亲爹一样,他恭敬的迎了上来。

我笑着挥手道“走吧,去别处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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