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1 / 1)


风暴过后,万籁俱寂。

天地间仿佛唯有这座孤塔高悬,在寥落的旷野上,独自凝望着,直到永远,永远。



福生背着孩子,他一步步走来,跨过水灾残留下的痕迹,沿着一条宽阔的大路,一直向前。

骑在福生脖颈上的小孩将手里的画卷摊开,他意气扬指的样子像个小小将军,指挥着屁股下的士兵,往既定的方向赶去。

看了好一会儿,孩子的小手指在上面不停的摆弄,那画卷上的一个个图案随之放大缩小。

“不对不对,不能从那走,那边要跑到四目鬼王他们的地盘了。”

福生从拿出这宝贝来,就被这小家伙盯上了,不过也确实,这小东西似乎天生就和这地狱百景图亲昵,福生这好歹也算是家传的宝贝都没搞明白,到了这小子手里就跟变戏法似的,一下下摆弄个不停,看的福生是眼花缭乱。

小孩手指在画卷上划拉着,画卷上的图案随着他手指的位置开始调整放大,周遭的地理位置布局形式皆显现出来,旁边更有一行行文字注解。

因为福生是负责赶路的,所以,孩子双手拿着画卷,在福生需要看地图时就身子往前一趴,压着福生的脑袋,将手上的画卷摊开在他面前。

其实方向感并不是很好的福生道长,顺着小孩指的方向望去时,他思索着刚刚经过的那些地方,好像是偏离了之前预订的轨迹。

“这不是你给我指的路吗?”福生想了又想,他发现其实问题不在他身上,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小孩说往哪走他再去哪的。

孩子听到福生要把锅甩给自己,当场就哇哇叫了起来,他厚颜无耻的辩驳道“我还只是个孩子啊,有些时候犯点错不是很正常的嘛?”

面对这耍赖般的样子,福生不自觉的啧了一下嘴。而孩子似乎也学到了精髓,他也跟着啧起了嘴来。

意识到在孩子面前,自己不能太过随心所欲,于是福生出言郑重道,“有些东西不要乱学。”

孩子只能心不在焉的奥了一下,随即,便听见这小东西竟然开始吹起了口哨。

“小孩子不要吹口哨。”

“为什么呀?”

“因为…”福生长了张嘴,好像他也不能解释为什么,如果是在人间,那么孩子的礼法教育多半是要和家庭挂钩的。但在地府,没了礼法,甚至是任由这帮孩子们打生打死,那么教育的意义又在哪呢?

见福生沉默着没说话,小孩欢快的的吹着一首简单的旋律,悠扬的口哨声卷起路边的白色的野草。

它们长的很像阳间的一种植物,叫天青地白。当然,一些老人更喜欢叫它毛女儿菜。这种草的草根是可以吃的,味道尝起来有点甜,以前闹饥荒,大堆大堆的人到山上去找这种草来吃。

地府中,这些绿植是否还保留着阳间的某些职能,福生并不清楚。

每当风气,绿色的白色的波浪上,荧光点点撒向地面,天空就好像是被这大地照耀着的。幽冥中不存在日月星辰一说,福生抬头等待他的是大片孤独的灰白。

穿过这边草地,他们就算是出了鬼母的疆域,再往前需要经过一条狭长的幽谷便可至轮转司,从那里能进入往生池。

福生背着孩童,一步步踩着飘荡的白叶,他的身影渐渐放缓,直至看到不远处那背对着他们的陌生人影,以及那声空荡荡的声音。

“我等了你许久,见你没来,便已猜到你要从此过。”

四周风声轻微,草叶相互间触碰,仍有稀薄的魂灵像迷雾,像虫豸,在枝叶里徘徊,一切都与人间不一样,却又极为相似。

福生将孩子放下,他向前几步,手掌放在身后,同时语气不变道“此番事急从简,阁下相送之情在下心领。”

那位微微侧过了身子,在他身前,大地呈断崖式的下跌,无数被折断的尸骨掩埋在了这里。福生皱了皱眉头,因为他看见,还有一人正呼扇着翅膀从断崖下飞了上来。

躲在福生身后的小孩此刻已经吓的是浑身发抖,他哪怕再没见识,但也能看得见,背对他们的那位头上发髻位置系了有一块红色花纹的布,那是鬼母亲卫的标志,倘若把那布摊开,便能看见上面绘刻有一张水草般的幽蓝图案。

福生皱着眉头,他伸手按在身后孩子的眼睛上安抚着同时也封闭了他的五感。

正常来说,鬼母的布局应该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而考虑到地下情况复杂,也确实会再安排一到两位来给他一些帮助。但这些人应该都是要藏于暗处才是,没道理在不需要的时候提前暴露自身,难道事情有变?

飞上来的那位是个女人,她脸上裹着一层薄纱,让人看不清楚样貌,但这位身段奇特,除了背后一对夸张的虫翼外,她的下半身两只腿的位置被裙摆遮盖,但福生仍能看见那骨骼结节的位置处是不为人的那种怪异尖锐,看样子可能是虫肢。

那位女性将手中凝炼出的一枚猩红药丸递给了背对着福生他们的男人后,翅膀一挥又飞回了尸堆。

福生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不去看向那尸山血海,他等待着那人给出的解释。

“计划有变,一位阴帅返回了地府,而他将坐镇轮转司,你需要瞒过他的眼睛。”那位将身子转了过来,一张沧桑的脸,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长相,唯有眼眸处幽邃的墨绿色才让这位显得有些不那么普通。

他转身之后,似乎是没看见福生背后藏着的那位,只伸手在腰间将一块牌子取下同那猩红药丸一起送交给福生。

福生看着悬浮到自己面前的那枚丹药以及那块造型古怪的牌子上面绘刻有两个篆体的古字,曰:冥动。

“回来的是哪位?”

“极乐”似乎是担心福生听不懂,他继续补充道“笑判官,喜夜王!”

深吸了一口气,福生对此并不陌生,倒不如说第一次直面阴帅便是对上的这位。而那时的差距之大,几乎让福生有种绝望的观感。而如今,他来到这地府,面对的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阴帅本尊。

似乎是察觉到福生的失态,那位又提醒道“喜夜王性格阴郁,其为人奸诈又刚愎自用,你此番只需正常行事,但小心他可能的注视。这尸丹可掩盖住你身上的道家飘渺气,即便被阴帅碰上了也不用惊慌。”

他扫了眼福生身后,大概是想问这个孩子他可以帮忙处理。

福生始终是将孩子护在自己身后,他伸手在后面孩童的脑袋上摸了摸。

获得听力解封的孩子当即握住福生的手,他迫不及待的去问“我们逃出来了吗?现在怎么样了?你先给我把眼睛上的东西拿掉。”

福生轻轻安抚着孩子,他说“还没有,你再等一会儿。”。

孩子很快嗯了一下。他双眼紧闭模样认真似乎是真的把福生的话听在心里。

伸手抓住那块腰牌,似有预料般,福生放松了心神任由那腰牌上的力量将自己笼罩。

他看见一张黑色的大网覆盖在脸上,感觉,自己如同被包裹在蚕茧里的虫卵般,外在的一切以奇妙的方式与他连接。

不用想都知道,这是为了完成行动前的最后一次伪装。

只是,有一个疑问,“如果我用了你的身份,追查起来岂不牵连到鬼母?”

将自己身份借用给福生的鬼母寝宫主事,冥动摇了摇头,他语气不快不慢的回复道“不会,自今日起,地府再没有一位名叫冥动的管事。且,喜夜王与鬼母交恶由来已久,此番由他坐镇,如果出了纰漏,哪怕真是与鬼母有关,旁人多半只以为他是栽赃陷害。”

这道理很是简单,尤其是在第一线接触到这些内情的他们,此为阳谋。

福生听对面说的风轻云淡,但内里作为权力争斗的牺牲者,心中不知又有何感想。

他俯身看了眼面前路上的尸山血海,作为一位与人为善的修士,福生从心底里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厌恶。他想要痛哭,想要将这些可怖的罪孽连同这个世界一起毁掉。

注意到福生的异常,冥动适时提醒道“前些日子,鬼王大帅座下的叶藏被罚入地下监牢内,现在,关于你的事迹地府上下已经无人不知了。”

控制住情绪,福生脸庞抽动了几下,他在自己手臂上画了个封的印诀,此为封剑。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在地府使用那种剑技,你就算杀的了阴帅,也逃不出去,优先以完成任务为目的。”

这种事不用他提醒福生也知道,见这位年轻的小真人蹲下,冥动微微颔首。

福生回望着那满脸凝重的孩童。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尸山血海被一股无形的大火所焚烧。

所谓尸丹便是由此炼制而成,地府里的这些老人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迂腐的臭气。此番,福生想要混迹其中,免不得需自污才行。

地上不计其数的枯骨并非特意收集而来,这里,每天都会有无名的孤鬼出现在郊外,他们有的往往只剩下残破的怨念在苟延残喘着。于是,便有了专职焚烧这些残魂的鬼差。

焚烧这类阴魂的是一种名为业火的无色火焰。

稀薄的烟气仿佛无数只昆虫在默默啃食着苦难者们的灵魂,当天空都变得黯淡,飘浮于上方的灰白云朵累积到足够厚重时,一场同样灰白的雨就会落下。

喋喋不休的透明火种将被浇灭,根植于虚幻土壤上的斑点开始自己的生长。那些经由业火焚烧了的绿草从地下冒起芽来,长势之快如同撒了欢的野马。

站在孤零零的崖壁上,目送福生牵着孩子走进那被火焰环绕着的道路。

冥动那颗忽闪忽闪的眼眸渐渐有些萧瑟,之前扑棱着翅膀的那个女人也飞到了他的身边,两个人,两个脑袋,只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一路上,孩子不复之前的活泼,他少言寡语,偶有福生的询问,也只做嗯啊的点头或是摇头。

过了很久,这个相处起来其实很是聪颖的孩子小声艰难开口,他露出与这个年纪完全不符的忧虑,口中喃喃道“我们真的能出的去吗?”

福生只是给他肯定的回复。老实说,他其实心里也没底。一位阴帅亲自坐镇,尤其是他还曾接触过再清楚不过那位的可怕。

“能,按照计划来。”

他也变得有些压抑,沉默背着孩子,走在长长的深谷里。

关于地府的布局他也是有所了解的,位于最上层可供来往孤魂报道的区域其实并不大,当然这里指的是以丈量土地这种方式来看是不大,甚至可以说就是一个直通地下的过道,但明面上给人的感觉却十分严谨且漫长。

这些报道的区域又被划分进诸位阴帅的领地内,按照不同职能,负责方向又细细划分以显得不至于混乱。

阴帅们的所在,便是于顶端一片类似岛屿或者说是陆地上的不同区域内。

他们共同连接的中心地段则是第一层和第二层的入口,也是魂灵通往地下审判的必经之地,轮转司。

越往深谷里走,福生便有种自己在通往地下。

他知晓地府里有所谓十八层地狱之说,这每一层与每一层之间差别极大,有时候他想会不会和道家所谓的洞天福地类似,即用法力构建出来的一片不存在于世间上任何一处的独特区域。

握着福生的大手,孩子又扬起脑袋,他问“大哥哥,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救人,也是为了一个朋友。”福生拉着他两个人一大一小的行走在幽谷之中。

“那我也算你的朋友吗?”小孩突然开口了。

福生转过脑袋,他一改先前的冷硬画风,摸了摸孩子的脑袋,道“做我的朋友可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他们要乐于助人,要心地善良。”

小孩闻言立马改口,“那么麻烦啊,那我还是不要做了。”但话音刚落,这孩子又补了一句,“但是大哥哥可以来做我的朋友呀!”

福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他蹲下身子,将孩子放在自己背上,沉默声里,他似乎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的师傅也是这么背着他跟他说一些老掉牙的故事破。

犹豫着,福生还是开口了。

“从前有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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