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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银弓守望:泰拉深底】(1 / 1)

冰冷的金色火焰与诡谲艳丽的亚空间色彩在相互撕扯中淡出视野。这一次,不再有泰拉的骄阳灼烧我的皮肤,不再有乌兰诺的绿潮刺痛我的双目。我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阴暗的小狭间。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他站在门口,用简陋的工具在自制日历上刻下划痕,用原始的方式记录自己存活的时日。

规定严苛,时间局促。踏出房门的步伐犹豫而沉重。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活着回来。

这里没有谁能确定自己一定能活过今天。

他往下走,往底层走。岩石铺筑的地面上满是血水和被掏空的尸体。

所谓底层,只是他认知里的最深处。然而实际上,没有人知道这里最深的地方止于何处。只有一个无根无源的故事,一个荒诞缥缈的传说,于疯人口中遍遍重复:往下,往深处,到达深渊的下方,当晦暗的岩层染上银色,发光的宝石会照亮前进的路,当无数的自己走向同一个方向,金色的神明将于黑暗中觐见,为追随者指引迷途。

那么,多深?他不知道。

或许他的主人知道。他的主人想见到那位神明,所以他才会在这里——往下,往深处。

越往下,空气越污浊,终于脏污到令人窒息。墙上挂着一圈圈的铁链,就像绷紧的筋。

球形晶石散发的昏暗白光并不足以完全驱离黑暗,但足够让人看清许多。污黑的巨大齿轮在如活物般生长着肌肉纹理的墙面上转动,廊道天花镶嵌着痛苦呻吟的人脸或愤怒咆哮的怪物头颅。走道两侧体态畸形浑身插满线缆装配武器与刑具的奴工拖着奄奄一息的人类往墙面的裂隙塞去。齿轮化为巨兽的口,将血肉骨头嚼碎吞下。

男孩神情漠然,他的表情在踏出居所的瞬间就让自己与周围的的奴工般冰冷麻木。他没有分出半点眼神给那些被吞食到墙里的人们,他的脚步也没有被挣扎着伸向他的手而有所影响。

他自身难保,已无暇顾及已逝之人。

已逝之人——这些受害者的皮囊下已是虚无。他们在被奴工拖去喂食要塞肉壁之前就已经被另外的存在摄取了灵魂,向外界求救只是肉体对曾经活着事实的最后留恋。

是什么东西吃掉了他们的灵魂?

蛛网般的铁链后面涂抹着抽象的壁画。那是怪物,是人类噩梦的具象。画中的它们驱使着冰与火,硝烟和洪水,将战火洒满各个世界。

男孩低头,加快脚步。仅仅看到那些绘画就能让双眼刺痛。幼童的心智尚不能理解至高天的可怖,但他已经本能地知道有存在比死亡更加恐怖。

他往下走,往下走,直到小小的身形埋没于更加幽邃的深处。

+卡乌斯·伯勒里斯(kaborealis)。+

我迟迟没有行动。于是最终,黑暗中一个声音开始呼唤我的名字。

我知道那是谁。

愚者和疯人称呼其为泰拉深底的神明。

自影而降并庇护了在此地饱受折磨的男孩的妖灵。

+为什么迟疑,难道你已经忘记了接下来的事情?+

“因为记得清楚,所以不必回忆。”

我的意识飘在空中,周围的人视我为无物。从回忆中截取的片段终究无法影响到真实。

“你救了我,这不能否认。即使已经知晓了真相,我依然会感激。”我对着黑暗说,“但你不是祂。我可以确定。出色的模仿,但你终究不是祂。”

我听到了笑声。无奈但是友善,像是被误解的老友——若他依然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幽灵”,那么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我说过我是祂吗?我曾经模仿过祂吗?+

+我所行不曾欺瞒。如你所见皆为真实。+

+再见一面吧,十三号。然后你就能明白。+

我于是沿着那个男孩的足迹往下走,向泰拉的深处行进。

祂准许他进入我的梦境,那么说明他还是可信的。若这就是祂的启示,一种特殊的形式,那么就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了。一切唯尊祂所愿。

【……鲜于九霄,倬彼云天……】

楼层之下仍是楼层,回廊尽头仍是回廊。我穿越扇扇黑暗的房门,其间满溢的腐败气息和诡谲轻缈的歌音从回忆尽头奔涌而来。

【……曀曀其夜,参昂维定……】

一段没有光线的下坡后,道路骤然回转,前方视野逐渐清晰明亮。

一扇十几米高的巨大门扉,铭刻着繁复晦涩的字符与华美古老的纹饰,由不知名的金色金属打造,洁白的象牙与各色的宝石点缀其上,跟周边恶毒腐败的廊道形成强烈的对比。

【……昔时往矣,忽然而已……】

门扉附近的隐秘拐角,男孩正摇动一口古老旱井的把手,从井口之下的未知黑暗中打水般吊起木桶。

鲜红的血肉物品盛满了木桶。它们充满活力,在木桶里蠕动打滚,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它们在低语,在男孩耳边窃笑,邀请他品尝这世界绝妙的滋味。

男孩的表情毫无波澜,只是把快翻出木桶边缘的肉按回桶里,提着木桶回到那黄金大门之前,推门而入。

【……四方于缺,维神明兹……】

门后是一个宽阔的厅堂,房间地面呈正十二边形,墙壁超过五十米高,都布满了灰尘和污物,更有一些蠕动着奇形怪状的血肉增生。半球形照明高悬在天花板上,散发着暗淡的光线。十二个大小高度相同的巨型玻璃容器被有序地排列分散放置在房间里。每个容器都有男孩十倍高,手指粗细的铁丝网缠绕着它们,让它们看起来像铁笼一样,仿佛担忧玻璃壁不足以防止其中的囚徒脱逃而出。

除了房间最里面的那个已经破裂的,每一个容器里都蠕动着一团巨大的非人阴影。那些阴影在囚笼里烦躁不安地徘徊着。它们的指爪、骨尾又或者羽翼不停敲击着围困它们的枷锁,时不时发出各种怪异兽嚎。

而当男孩进入房间,那兽嚎便转化成另一种语言。

“兄弟!”

“兄弟!”

它们嚎叫着,用人类的语言呼号。

男孩不为所动,木然地将桶中鲜活的血肉倒进房门附近的一个巨大机械中。机械隆隆运作,将吱哇尖叫的血肉吞下。它的底部通过地板下的某种管道设施与十二个容器直接相连。容器中如同沸腾,怪物们喜悦地嚎叫着吞食新鲜的供奉。

喂食结束。男孩面无表情地提起空木桶,准备离开。

“我可爱的兄弟。”

禽类怪形发出尖利的笑声:“虽然你掩盖得非常完美,但我依然能尝到那些东西。”

蛇形畸胎嘶嘶低语:“那是可以喂饱我们的饥渴的东西。我的兄弟。那是希望。”

“但是十三号,你也是母亲的孩子。你怎么会有这种味道?”

“我们本是同根同源的兄弟,为什么只有你能自由活动?”

房间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兽鸣。

“你只能由我享用,在此之前不要让其他东西碰你。不然我就杀了你。”离他最近的那个容器里传出人声,“现在,滚吧,滚远点。时机未到,但我们终将重逢。兄弟。”

男孩一声不啃地离开了房间。这个时候离他胆大妄为地闯入神的禁地还有一段时间。

我走了与他相反的方向,穿过嚎叫的兽笼,绕开那个破碎的容器,走向房间另一端。

【巴别通天,与神齐肩。】

【维天有降,於万斯年。】

与兽嚎截然不同的和谐韵律,那是泰拉深底的妖灵在幽幽颂吟。





“说人话。”

我敲了敲我身前沾满灰尘的平面。那后面有一团金色的光芒,仿佛透过雨雾的明灯。

“我认识你。所以不要装模作样。这样的行为和那些傲慢的尖耳朵没有差别。”

+欢迎回来,弗兰肯斯坦十三(frankenstexiii)。+

新鲜寒冷的空气驱散了硫磺和腐肉的气息。黑暗笼罩了房间,兽笼和怪物都隐没其中,消失不见。在我面前,布满灰尘的墙面自我触及的地方荡开涟漪,金色的火花烧掉了污物和增生血肉。

然后,波纹平静,阻隔仿若不复存在。

然后,我看见了那个金色的妖灵。

毫不犹豫地,我抬起武器。

比被愚弄的恼火燃烧得更加炽烈的是一种信仰被亵渎的愤怒。

泰拉深底的妖灵与流行于当时的畸形偶像全然不同。明净的光辉在金色铠甲上流连,雄鹰与雷电的符号漾出光彩。简单的带子扎紧飘逸的披风,黑色长发则随意披散。那一双金瞳映衬下,是世人罕有见到的俊朗面容。

那个被困在地下的男孩会为此流泪,将其当作星辰在夜幕中闪耀,因其与后来降临的救赎者从外观而言别无二致。

但我会愤怒,因为同样的理由。

“你说过你不会欺骗。”

假冒者的嘴角轻轻上扬。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令我不舒服的一幕。我不曾在于祂相处的时候见到祂露出这样……自然的表情。这让我更加恼火,他这样做显得好像他才是那个被模仿者。

“立刻。马上。停止你低劣的模仿。”

我厉声喝道。

+我并未模仿。+

妖灵轻轻地说。金色火焰在他的眼睛里熊熊燃烧。

+仔细看,睁大你的眼睛——我从未模仿。+

没有桂冠,没有光环。他的右手持握着卫士长矛而非烈火奔腾的长剑,飘垂着红缨的金色鹰盔静静托在左手臂弯。这是我在盛怒时忽视的细节,也是出身泥沼的男孩无法分辨的差别。

我隐约意识到了原因。若事实如此,那这的确是一种启示。但我并未放下警戒。他不可能是我们中的一员。

“解释。”

+我知道你没有信仰,或者说你的信仰与神无关。但你知道,在古老的泰拉神话中,神总是照着自己造人,就像人按照自己的形象与性格创造出了神的模样。+

我曾在幼年时对这些幻想抱有兴趣,但这种迷信已经在很久之前就从我的身体里被清理掉了,我也不曾想念它。但如果仅仅是作为一个比喻,那么可以接受。

“继续。”

+如此,你依然不能理解我为何以这样的形象示人?+

“祂的旨意?”

他稍稍偏了偏头。

+不然呢?+

“我不信。”

我紧紧地盯着他,冷哼一声。

“没有谁比祂更了解我。祂尊重我。祂尊重我们所有人。如果祂有任务需要我去完成,祂会直白地告诉我,而不是找个替身对我说谜语。”

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挑了挑眉毛。

+你可以猜测一下为什么祂选择让我转告而不是直白地找你谈话。+

“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解释你的行为,以及,交代你的目的。现在改正还有机会得到祂的宽恕,在你彻底惹火祂的卫士之前。”

我冷冷地止住了这个轻浮的对话方式。我绝对不是万夫团中古板冷峻的一类人,但任务当头,我不介意表现得冷酷。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在祂依旧是我们活生生的领袖的亘古之日,祂曾无数次提醒,我们的敌人将不会一直是野蛮人或无足轻重的法师。总有一日,我们将面对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战争。+

+英雄坦荡,面对挑战可以义无反顾地冲上去,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去奋力厮杀,在阳光下奋起,在阳光下陨落。但是祂不可以。祂面对的困厄一样凶险,但祂不可以失败。因此祂必须潜伏在阴影之中,像一条蛇一样伺机发动最有效的一击。+

+你是祂的战友,是站在他身边离他最近的人。过去是,现在也是,一直都是。你曾聆听祂的秘密,分担祂的忧愁。那么现在,你应该能理解祂的苦衷。+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兵以诈立,以利而动。限制敌方获取己方信息与获取敌方信息同等重要。+他点了点头,+很高兴你听明白了。我们终于在某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继续。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记住我的比喻——神以自己的面貌塑造人,人也以自己的形象塑造神。祂的能力之一是显露出观察者最喜爱的容貌,这个诅咒也可以延续到祂的造物身上。这就是为什么你会把我当作模仿者。你的反应正在计算之内,所以所以把它当作一次预演,一个暗示。记住这张脸,卡乌斯。当你看到他的时候,你就会明白这个比喻的另外一半是什么意思。+

“他?”

+奇迹已经降临,而我们有幸将与他同行。+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说道:

+我必须解释我为什么选择了这样的场合与你见面。并非为了叙旧。这是你故事的开端,也是万夫团的缩影。如今的禁军军团中每一个人都继承自的泰拉贵族的血统,但在这个组织建立的早期岁月里,最初的被选中的人都分享着类似的经历。祂从旧夜的泥沼里擢拔星辰。+

禁军的血脉出自祂的仇敌,这不是一个秘密——军阀和巫婆的子侄,被作为战利品,吸纳为万夫团的一员。

+无数命运的丝线绕过类似的弧度交缠在一起,互为映衬,互为遮掩,并以此藏起最关键的那一根。+

+牢记祂的箴言。卡乌斯。牢记。+

【魔女的幺子将会升为金色的星宿,守望极北的天空直到终夜。】

一道闪电,一座高塔,妖灵的身形支离破碎。画面归于黑暗。

我又一次听见了兽鸣。从它们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组成了一种低沉的旋律,没有任何歌词,却能让听闻者理解其中含义。那是一首古老颂歌,一曲金属与血肉打在岩石之上的缓慢韵律。

它似乎触及到了我身体深处的什么东西,一段早已遗忘的记忆。亦或是一个我还不了解的未来。

【极天终夜,在祀与戎。】

【陨星落幕,饮羽弯弓。】

“卡乌斯·伯勒里斯。”

旋律的最后一个音符是我的名字。这声音太过冰冷,冰冷得不像是泰拉深底悲悯的妖灵。而我畸形的兄弟无从知晓我升格后的名字。

“卡乌斯·伯勒里斯。”

我睁开眼睛。

声音来自我的同类。一个禁军,披挂金黑双色的铠甲,仰望着盛放我残骸的装甲舱。

“威德西尔正在训练场,我暂时接替他的职务。预言提到了即将来临的灾厄。瓦洛里斯希望能得到您的帮助。”

静滞力场关闭。我走下基座,足爪踏上了磨光的金属地板。

“dio?”

“我无意指正,长者。”

黑甲禁军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年轻而又野心勃勃的新面孔。金发,红瞳,皮肤苍白,眼神锐利。他咧嘴露齿而笑,语气依旧如死尸般冰冷。

“但请称呼我为狄奥多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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