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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今日难得这般有波澜。”餐冷茶凉,送走了一众客人,袁家长子袁既明扶着袁怀琰往安和居走去。 夜风阵阵,将卵石小道两边的竹叶吹得簌簌作响,颇带了几分萧索之味。 “你看出来了?”老者的声音澹然如水,听不出情绪,与彼时在厅堂当中的样子全然不同。 “您都说出那样的话了,只怕当时在场诸人没有看不出来的。”袁既明的话里带了几分苦笑的意味,“过不了多久,只怕灵州乃至整个晋国都会传遍,说是袁家收女却遭拒绝。” “你也会在意这件事吗?”袁怀琰挑了挑眉,看向眼前这个自己最为欣赏的,也是会在不久的将来继承自己衣钵的长子。 “对袁家而言,只要不牵扯到朝政当中,不授人以柄,那不管做什么,都会是对的。”袁既明温声开口,谦和的语气中却透露出无与伦比的高傲与睥睨来。 是啊,他说的并没有错。 对于文士们备受推崇的袁家来说,哪怕是有子孙弃文从商,也会被人看作是尊重底层商贾,真正做到了贤者爱人一视同仁。 ——当年袁家老二袁既宁决定从商的时候,那些人不就是这样说的么? 所以不管袁家人如何看,最重要的,是只要外面那些人不会因此贬低袁氏的名声地位,那袁家就可以没有任何看法。 袁怀琰笑了笑,没有在意袁既明这样隐晦的直白。 长子和自己太像,有很多时候他都在想这样到底好是不好,不过每当与他说话,二人之间仿佛可以一眼通透的时候,他便觉得这样似乎也还不错。 向前走了几步,袁怀琰离开长子的搀扶,稳稳当当地迈开步子,在风中留下几句颇有些许感慨的碎语:“陪我走走吧。” 竹林渐深,却突然峰回路转,慢慢显出一片不大不小的湖泊来,袁怀琰问跟在自己身后的人道:“你觉得今天这个姑娘怎么样?” “能让父亲青眼有加,自然有其过人之处。”袁既明本想这样回答,可是一想到父亲专门与自己谈话说及此事,这话到了嘴边,便又咽了下去。 最后,他思索半晌,才慢慢道:“行止有礼,却懂匠功之术,非是固守旧观之人;面上温婉谦逊,藏掩锋芒时可以让人不去留心,但锋芒毕露不卑不亢的时候却也能光芒万丈,身份定然不俗心机定然不小;言辞之间直击要害,又直爽利落,能三言两语将人架住……若为男子,当为枭雄;但若为女子,只怕会是祸害……” “为什么你会觉得,她是女子便是祸害?”袁怀琰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前面的评价尚算中肯,但是最后一条,他却并不能苟同。 有些事,他必须作以提醒,这样袁家未来的路,才能走得更顺畅。 而这些,眼前袁氏未来的继承者还都不懂。 “那父亲觉得如何?”袁既明将问题反抛。 袁怀琰没有生气,而是转过头来,望着袁既明道:“你觉得,这小姑娘最扎眼的地方在哪里?” “眼睛。” 几乎没有任何的思索,袁既明便脱口而出。 自从在袁府门外见到鸾歌的第一眼,他便被那一双凤眼所吸引,乃至一路上到最后厅堂之中,他都一直朝那里望去。 或者可以这样说,那双凤眼,好似拥有一股魔力,让人一对上便生生移不开眼来,但是再仔细瞧去之时,却又无法发现任何的异样,只是始终让人不能忘怀。 袁怀琰的唇角露出一抹笑来:“你可还记得我书房之内曾经悬挂过的那幅画?” “您是说,先前苏懿那小子送给您拜寿的那幅?”袁既明蹙了蹙眉头。 “那可不是即兴所作,也不是他恶意不尊。”袁怀琰澹笑道,想起当初打开苏懿送来的画轴之时,既明不屑的眼神,只当是故意寒碜老头子想要老树开花,却不知其中另有渊源。 “你觉得,若拿那画上的少女与今日这小姑娘作比,可能看出些什么来?”袁怀琰继续问道。 “这有什么可比的?那幅……”话到一半,袁既明再一次蹙紧了眉头,似是想起什么事来,抬头惊呼道:“苏懿画的就是这小姑娘?!那双眼睛,那双凤眼简直一模一样!” “不错,正是她。”袁怀琰面上依旧存有澹笑,道出口的话也似是带了几分感慨的味道:“所以,我今日想卖她这样一个人情,所图的,无非是日后袁氏能依旧顺遂。” 如今的袁家虽说不在庙堂,但门徒学子却多得是在朝堂之中居于高位的。 科考以先,问学于灵州袁老,向来是学子们最梦寐以求的事情,而但凡得了学识上点拨指导的,都自称是袁氏门生。 除却那些张扬着生怕大家都不知道的人,自然还有锦衣夜行低调到不为人知的求学者。 苏懿便是其中之一,也是因为喜欢装神弄鬼而最让袁既明不喜的师弟之一。 但唯独袁怀琰,每每对上苏懿的时候,都比其他人要宽和厚待地多,这其中除了乃是故友之子的原因,更多的,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苏懿的真实身份。 术者,本就有与凡俗不同之处,而所行之事,自然也不能以常人规矩限定。 但这一点,他却不能直接说出来。 …… 踏着夜色而归的鸾歌自然不知道袁府竹林中的这场对话,自然也不知道,袁家老爷子今日这番话传出之后,又会对她日后的生活产生怎样影响。 因为当下,有更重要的东西摆在了她的面前。 眼前的仆从显然经历了长途奔波,从那带着尘土的衣冠之上便可看出端倪。 “所以,师兄不会再来了么?”鸾歌伸手探上面前桌上小小的包裹。 “是。”那侍从弯了弯身,答道,“如今泽州水患,堤坝的建造工程出了问题,陛下大怒之下要求彻查,所以三公子和太子爷一道去了泽州,舒先生自然陪同三公子一道。” “泽州水患?”鸾歌蹙了蹙眉头,低声忖道:“如今这才七月初,泽州的雨季不都是在中秋之后吗?还有一个多月,按照往常的来看,现在应该是在枯水期啊,怎么会出现水患?” “具体的小人也不太清楚,只听有人说好似有官员贪墨,导致一条分支的水流将堤岸冲垮,原本有应急的备用措施,谁曾想也是不靠谱的,最后冲毁了下游的一整个村子,这才惊动了陛下……” “这样啊……”鸾歌咬了咬唇,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说得过去了。 只是这水利之事并非一日之功,尤其是如今闹出这样大的人命官司,还涉及到工部的贪墨问题,想来舒阳是有好一番麻烦事要头疼了…… “那,师兄有没有说其他的话?”从最开始不放心到要跟着自己来西山,到如今可以坦然跟着三皇子一道去了泽州,按照鸾歌对舒阳的了解,他肯定在离开之前会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 “舒先生说,姑娘尽管放心,只要不轻易强出头,凡事都谨记一个忍字,他便不担心了。”那仆人顿了顿,却见鸾歌不知为何蹙了眉。 紧跟着,那人又道:“但是舒先生又说了,想着按照姑娘的性情,肯定也记不住他的提醒,所以他为您准备了三道锦囊,说是关键时刻可以解开来,能够帮助姑娘遇难呈祥,化解难题。” 鸾歌眉头舒展,后面这才像是舒阳那厮会说的话,若真是只前面那番谆谆教导,铁定不是舒阳的风格。 吩咐仆从下去歇息之后,鸾歌慢慢打开了那个不大不小的包裹。 里面除却那仆从所说的三只颜色不同的锦囊之外,还有几张大面额的银票。 她将银票放在一旁,便看到放在最底下的一叠云笺纸。 这是怕她有急事寻他,所以将这专门用来纸鹤传信的云笺纸送来吗? 鸾歌再次拿起那三只小小的锦囊,想了想,终究没有将它们拆开。 而这个时候,门外传来敲门之声。 “谁?”这么晚了,还来找自己。 因为如今睡眠极为清浅,所以鸾歌不喜欢睡觉的时候有人在跟前,连带着宜碧这样一个贴身丫头的守夜都免去了,主仆二人各有自己的屋子。 只是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呢? “是我,你睡了吗?”门外传来赵亦带着几分犹豫的声音。 “还没有,你先稍等一下。”鸾歌将桌上的东西重新放好,然后收拢起来安置好,这才前去开门。 赵亦这个时候来访,肯定是因为今日在袁府中发生的事情。 鸾歌这样猜着,打开门之后站在门口,却没有让步使他入内的举动。 赵亦看出这明显的防备之意,虽然也明白自己这么晚来找一个姑娘家,二人共处一室不太合适,但还是带着几分欲言又止道:“我有要事与你说,先让我进去吧。” 鸾歌略一思忖,让开步子来,然后示意旁边的元宝也跟进来。 这样一来,就算别人有心说什么,也不至于天马行空地乱编排了。 元宝是赵亦的心腹,因此鸾歌这一举动他倒也没在意,坐下来之后,便直接开门见山道:“今天晚上,有人去刺杀张旭了。”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倒也像是咱们二殿下的风格。”鸾歌眯了眯眼,没想到华硕这般等不及。 不过也是,与其等到夜长梦多,生出什么变故来,不入先下手为强,毕竟只有死人,才是最靠谱的。 然而这一次,只怕他算计出了错。 照眼前的情况看来,那个倒霉催的糊涂富春县令怕是已经落在了赵亦的手中了。 “接下来呢?你准备怎么办?”鸾歌拿起桌上的白水润着嗓子,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 袁府的君山银叶实在煮的太好,一不小心就养刁了嘴巴。 “还能怎么办?如今张旭那老小子明白过来是华硕玩弄戏耍于他,所以想着拼了老命也要掰扯回一局,端的是鱼死网破的魄力,我倒是想推上一把,好看看他的笑话。” 赵亦看着自己面前的空杯子,见鸾歌始终没有待客的自觉,只得自己动手给自己倒水喝。 “看笑话是好,可是明明能打出必杀一击的好牌,为什么要用来隔靴搔痒?”鸾歌淡淡开口,让赵亦拿着水壶的动作一顿,“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在如今二皇子风头正盛的时候,因为张旭本就有罪,就算面君说明事实真相,你觉得陛下会信吗?就算是相信,对于华硕的影响又会有多少呢?”鸾歌一点点摊开事实。 是啊,且不说若这件事被捅出来,皇家的颜面何存,就是张旭这件事情本身,不仅不会有人相信他,只当他是记恨二殿下惩处他所以反咬一口报复,同样也会牵扯出赵亦和鸾歌,让人诟病诽谤。 桃色的流言,总比那些所谓的阴谋流传的更为久远,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总会被扭曲成种种不堪的版本。 所以这样伤敌三百,自损一千的事情,着实不够划算。 赵亦不傻,很快便明白了鸾歌的意思。 可是他想了想,还是皱眉道:“可是眼下看来,我们完全没有机会。明明已经内定给宸表兄的特使之位,都能临到跟前改成了华硕,皇舅舅对他们母子的宠爱还真是无法言说。” 听着赵亦话里最后透出的酸气,鸾歌扑哧一声笑出来道:“这可说不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是?高处不胜寒,尤其是在根基还不够稳的时候,过度的狂傲自大,只怕反倒会弄巧成拙。人算到底不如天算呐!” “听你这话,好似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赵亦挑了挑眉,觉得鸾歌这话颇有深意。 鸾歌自然不会告诉他泽州的事情。 不管赵亦是今天还是明天知道这件事,通过什么途径知道,都不是她所关心的。 她在意的,是他终究会知道这件事,但却不能是从她自己的口中说出来,而知道泽州之事后,张旭肯定也会被赵亦妥善安置好——就像她收起来的那两方巾令一样。 一边是皇族贵戚与特使,一边是另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府幕僚的师妹,若是后者的消息来源比后面两位快得多,岂不是太让人生疑了? 因此鸾歌笑了笑道:“你说是就是咯。反正我今日看他吃瘪,倒是挺痛快的——原来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二殿下,并不是到了什么地方都会被宠到天上去。” 听到鸾歌说起这茬,赵亦这才想起自己今晚来除了说富春之事外,还有另一件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