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1 / 1）

细瘦腕撑着纸伞,宽大衣袖缓缓滑落，露出一串晴蓝药玉，在谢不逢眼前轻晃,并不时发出脆响。
三两下，便晃乱了少年心神。
自己身边人，是文清辞。
谢不逢心跳突然失去了节奏。
大雨如幕，噼啪作响，遮住了一切。
两个人并肩而行，谁都没有说话。
冰冷空气,顺着皮肤向上攀蚀，恍惚间谢不逢又想起了不久前那场雪。
行走着，文清辞撑伞手，不小心轻轻地碰在了谢不逢身上。
少年身体，随之一僵。
谢不逢不想自己靠太近吗？
顿了几秒,文清辞下意识向另一个方向站了半步。
明明距离上次一起打伞还没过多久。
可是这段时间里,谢不逢不但高了不少，甚至就连肩膀也宽了一些。
这把伞对他们而言有些小了。
文清辞小半边身子，都进了雨中。
“小心雨。”
谢不逢忽然伸手,握住了文清辞撑伞那只手臂。
少年没用几分力气，便将他拉回到了伞下。
两人身体，就这么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可直到这时,谢不逢仍没有松手。
甚至他手指,还下意识地在文清辞手臂上蹭了一下。
……冰冷又细腻皮肤上，有一条长长伤疤。
那是他上次为自己取血时留下。
如此看来，文清辞今天毒解得很顺利,他没有用自己血,便解决了蕙心宫麻烦。
谢不逢不由松了一口气。
文清辞身上疤,只因自己而留。
——这个念头兀地从谢不逢脑海中生了出来。
接着他心中竟隐秘一喜，并下意识用力，握紧了文清辞手臂。
文清辞：……！
谢不逢自己没有痛觉，无论做什么，都不知道轻重。
文清辞伤口，早已经自然愈合。
但谢不逢这样用力一握，他伤处与骨骼，还是隐隐作痛起来。
犹豫了一下，文清辞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殿下？”
他声音穿过雨幕，终于让少年回过了神来。
谢不逢缓缓松手，停顿片刻将伞从文清辞手中接了过来：“我来。”他说。
“好。”
少年个子确高了不少，他轻轻松松就将伞举过两人头顶。
只是伞面太小，文清辞和谢不逢手臂，还是紧紧地贴在一起。
看来下次出门时候，必须要多备一把伞了。
文清辞忍不住想到。
……
回到太医署时，天已大亮。
刚进小院，谢不逢便嗅到了一股甜香。
“是玉兰花粥，”文清辞笑了一下说，“昨夜就已煨在了小炉中，现在喝正好。”
文清辞发现，谢不逢好像格外喜欢玉兰花粥。
因此花季将过时候，他便收集了不少，晒干备用。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晴了下来。
此时太医署小院，已被花香与暖暖晨光盈满。
不过一瞬间，就让人忘记了清晨寒冷。
谢不逢将伞撑开放在了屋檐下，他刚站起身，就见文清辞从房间内走了出来，正笑着看向自己。
小院石板上积水，泛着银光。
此时这光亮全被映在了文清辞眼底，并随他笑意一起泛着涟漪。
刹那间……
谢不逢仿佛跌入了那汪深不见底幽潭中，被暗流拽着脚踝，向水底拖去。
可是这一次，他连逃都不想逃了。
文清辞缓缓移开视线，朝谢不逢走了过来。
——他手里，还拿着一只小盒子。
这里面放，是文清辞早早为谢不逢准备好礼物。
他原想今天一大早便将礼物送给少年，没想到竟然遇到突发事件，耽搁了这么久。
文清辞在谢不逢身前站定，缓缓将手中东西拿了出来。
他朝少年笑了一下，柔声说：“殿下，生辰快乐。”
……文清辞没有忘记这个日子。
瞬间，谢不逢呼吸都要停滞了。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将盒子从文清辞手中接了过来。
这是谢不逢过第一个生日，收到第一个礼物。
将东西接来后，他竟难得显出几分局促。
一时间不知是应该直接收下，还是当着文清辞面将盒子打开。
“打开看看吧，殿下。”
“嗯。”
少年用手指拨开了锦盒卡扣，下一刻，一条手链便出现在了他眼前。
这是一条二大约指宽手链，是用米白色羊毛捻成粗线编织而成。
一眼看上去像是西域那边流行风格。
可是编织出来花样，却要比谢不逢曾见过任何一条手链都更加精致。
文清辞没有说话，直接替谢不逢将礼物取了出来，接着轻轻地将它缠在了少年手腕上。
“好了。”文清辞笑道。
不过一瞬间，羊毛轻轻蹭过皮肤留下温暖，与一点点痒意，便顺着谢不逢手腕传至脑海之中。
他想起了那只只属于自己羊羔。
……还有文清辞手腕间温度。
“神医谷里，有赠生辰礼习俗。这是我前些日子在西市里学来编法，提前用草药浸过几日，有一点清神功效。”文清辞非常自然地给神医谷编出了个原本不存在“习俗”。
缠好手链后，文清辞便转身推开了那扇薄薄木门，走入厨房将煨在砂壶里玉兰花粥盛了出来。
他隔着窗，抬头朝谢不逢笑了一下说：“不怎么值钱，殿下不要嫌弃。”
……原来这条手链，是文清辞亲手编？
文清辞不知道，自己这简简单单一句话，竟在谢不逢心中掀起了一阵风浪。
“不会……”
谢不逢喃喃道：“永远不会。”
手腕上，是他此生最珍贵礼物。
谢不逢另一只手，忍不住紧紧攥住了这条手链。
就像是将虚无缥缈“温暖”，牢牢地抓在了手中一般。
不过一瞬间，纷乱思绪忽然涌向谢不逢心头。
有感动，还有恐慌。
他不由又想起了那个雪夜，还有死在雪被之下羊羔。
权力。
少年缓缓地眯起了那双琥珀色眼眸。
如今文清辞“药人”身份已经暴露，他被无数人觊觎，甚至被皇帝视作“灵药”。
只有权力……甚至全天下最最至高无上权力，才能永远永远地将文清辞留在自己身边。
上一世，出身于福利院文清辞并没有明确生日。
可他养父母仍然会在每一年领养他那天，给他准备蛋糕和长寿面。
那曾经是文清辞一年里最期待美味。
或许是起太早，这个点文清辞反而没有什么困意。
将玉兰花粥端出来后，他又回到了厨房里忙碌了起来。
文清辞按照记忆中样子，给少年打了两个荷包蛋，煮了一撮细面，不过五六分钟便做好了一碗。
和往常做饭菜不同，这碗面里没有什么多余调料。
里面只有最简单调味，以及出锅时淋一圈香油而已，看上去清清淡淡。
毕竟下了一晚雨，清早气温还是有些低，不大白瓷碗上，冒着淡淡热气。
像一条锁链，将人食欲勾了出来。
“殿下，尝尝味道怎么样。”文清辞将它轻轻放到了桌上，笑着说，“儿时我父母常这样做。”
少年缓缓拿起了竹筷。
热气与长寿面香气一起氲了上来。
入口便是鲜香。
不知道是太烫还是错觉，文清辞似乎看到谢不逢轻轻吸了吸鼻子。
这明明只是一碗简单长寿面。
可是坐在它面前少年，竟头一回生出了一种可怜巴巴感觉来。
就像是……一只终于被人捡回家小狗。
……等等，等等！
文清辞立刻将这乱七八糟想法清出了大脑。
眼前可是这未来大boss，自己这是在胡思乱想什么！
------------------------------
本朝沿袭前朝旧制，按照规定，过了十七岁，谢不逢就应该出宫立府了。
与此同时，他还要在三省六部基层流转实习，熟悉朝堂之事。
但是皇帝却迟迟不提此事，像是不打算承袭旧制一样。
朝堂之上，官员没一个人敢明说，但却全在暗地里猜测这究竟是为什么。
最终众人以为，谢不逢在皇陵长大，所知、所学完全不足以支撑他去六部工作，皇帝此举非常正常。
可是过了没多久，二皇子也到了十七，皇帝那边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朝堂上便有暗流涌动。
百官费尽心机猜测皇帝意图，半天什么也摸不住。
只有谢不逢知道——皇帝在害怕。
耳边心声告诉少年，谢昭临仔细算过一番：自己今年还没有五十，再过二十年，等到自己六十多岁时，皇子们已年近四十。
那个时候，他们还甘心只当皇子吗？
谢昭临越是恐惧，就越不想让这些皇子太早羽翼丰满。
因此本应离宫谢不逢，就这么暂时留在了太殊宫里。

蕙心宫，前殿。
转眼小公主出生已近一个月，相比出生时瘦巴巴可怜模样，她现在又白又胖，可爱了不少。
文清辞病假还没有休完。
他那天给兰妃用了毒，虽然现在毒已解过，可是文清辞仍有些不放心，每隔几日他都会去为兰妃诊脉，看她最近有无异常。
几次诊脉后，兰妃身体都无任何大碍，文清辞也慢慢地放下了心来。
说来当初为她定时请脉时候，兰妃就喜欢与文清辞闲聊上两句。
现如今则更是如此。
“……再过上几个月，陛下便要南巡了，这次走是水路，全程几乎都在运河之上，”兰妃一边轻轻拍打怀里婴儿，哄她入睡，一边轻声说，“我猜届时陛下一定会让文先生带诸太医前往。”
她身体状况恢复还算不错，说话时中气也恢复了大半。
今日兰妃穿着一身浅红色宫装，更是将气色衬得格外好。
此时太医署有两个太医令。
禹冠林年事已高，怕是不能离开雍都，跟着一起南巡。
故而“出差”这个活，只会落在文清辞身上。
只不过这件事暂时还没有正式对外通知。
文清辞也不太明白，一向非常谨慎兰妃，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他停顿片刻，只好笑着点了点头：“或许如此。”
此时诊脉已经结束，文清辞药箱也收拾了大半。
“……殷川大运河。”兰妃拍打婴儿那只手忽然停了下来，她抬头向着殿外看去，语气也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文清辞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
兰妃或许是因为这条运河，想起了自己父兄。
难怪她刚才表现稍有异常。
轻轻叹了一口气后，兰妃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说话，有些不妥当。
她垂眸看了怀里小公主一眼，再次将视线落在了文清辞身上。
这回兰妃终于恢复了往日样子，她与文清辞寒暄道：“如果本宫没有记错话，文先生家所在松修府，也在那附近。”
“是，”文清辞点头道，“确在那里。”
“那若是有空，文先生也可以回去看看了。”兰妃笑着说。
聊了两句，文清辞便已经将药箱收拾好了。
他正要走，却被兰妃拦了下来。
“文太医请留步，”兰妃将怀里小公主交到奶娘手中，对文清辞说，“本宫这正好有些明前新茶，饮上两杯再走吧。”
“是啊，文太医，今日天色正好，不如借此机会休息休息。”站在一边贴身宫女明柳也挽留道。
说完，兰妃又看了小公主一眼，并随口道：“孚尹这几日又长胖了。”
皇帝似乎很喜欢这位小公主。
不但给了兰妃很多封赏，甚至刚一出生，便给她赐名“谢孚尹”。
这个名字取自成语“孚尹明达”，原是用来形容美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候，文清辞忽然想到，二皇子名字叫做“观止”，三皇子叫“引商”。
这些名字似乎全部来自成语。
那么照此推断……难不成谢不逢名字源于“生不逢时”这个词？
想到这里，文清辞心中，不由又替他生出几分不甘来。
但愿是自己想错了。
还没等他想好应该怎么拒绝，一边小太监便笑盈盈地将文清辞刚整理好药箱接了过去，放在了一边。
见兰妃这样挽留，文清辞也不好再拒绝。
“那臣便叨扰了。”文清辞坐在了一边小案旁，同时笑着向另一边谢不逢点说，“殿下再等等臣吧。”
“好。”刚刚随文清辞一起起身谢不逢也重新坐了回来。
按理来说，谢不逢伤早就已经养好。
他应该回自己玉光宫才对。
但不知怎么回事，少年却一直不提这件事。
文清辞一想到谢不逢搬回去之后，自己送饭还要多花些时间和工夫，便也就随他去了。
这段时间过去，文清辞也已经摸清楚，谢不逢在宫里确确是一个彻头彻尾透明人。
没人介意他住在哪里，更没人在意他去了哪。
意识到这件事后，文清辞每一次来兰妃这里，都会大胆将谢不逢带上。
蕙心宫宫女将新茶端了上来。
淡淡茶香溢满宫室，不由令人心平气和起来。
文清辞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
正在此时，一阵轻风拂来，惊动了屋檐上挂着铃铛。
听到那阵轻响，被奶娘抱在怀里小公主忽然咿咿呀呀地说起了什么。
兰妃和明柳一起围了上去，接着便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了过来，在怀里逗弄。
蕙心宫里气氛，一时间变得无比温馨。
文清辞忍不住偷偷向谢不逢看了过去。
少年正在喝茶，他面无表情，好像对这里一切都漠不关心。
谢不逢三岁就被送出了皇宫，那时他年纪实在太小。
因此他无论是对自己生母兰妃，还是当年将他养了三年太后，都没有留下一点印象和感情。
原著里谢不逢，到最后对兰妃也只是尊敬而已。
《扶明堂》讲到兰妃成为太后便完结了，后面发生一切，仅用几句话短短总结。
其中形容谢不逢那一句便是——孤家寡人。
看书时候，文清辞对这句话没有任何特殊感觉。
可是认识谢不逢之后，他却再也无法忽视。
……文清辞不想眼前少年继续孤单。
自己死遁之后，宫里能陪他人，应该也只有兰妃和小公主了吧？
想到这里，文清辞将手中茶盏放了下来，下意识地朝兰妃和她怀里小婴儿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小小谢孚尹又哭闹了起来。
兰妃哄了半天，也不见她安静下来。
两人视线正好与半空中相遇。
兰妃朝突然文清辞笑了一下，想到什么似说：“文先生可是我们小孚尹救命恩人啊，不如您试试抱抱她，说不定她便不哭闹了。”
话音刚刚落下，还不等文清辞拒绝，兰妃就叫奶妈将小小谢孚尹抱了过去。
兰妃向来是一个将事情分得很清人，她虽然依旧想不通文清辞到底是为什么进太殊宫，但是经历了上次事情以后，她已经彻底将眼前这个太医，当做了自己和女儿救命恩人看待。
奶娘三两步便走了过来，说着便想要将小公主放到文清辞怀里。
文清辞：！！！
等等，我是真没有抱过小孩！
这小小一团，竟然令文清辞有些害怕。
他表面上强装镇定，视线却下意识落到了谢不逢身上。
众人忽然听文清辞笑了一下，并略带遗憾地说：“臣手臂有些无力，恐怖不敢抱公主。”
“……啊！”明柳小声惊呼了一下。
她才想起，前阵子为了止血，文清辞手臂被绷带强束了好久，后面便出现了无力症状。
兰妃脸色也随之一变。
……不知道自己刚才话，是不是戳到了文清辞痛处？
然而就在众人紧张时候，文清辞却如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看向了坐在自己身边谢不逢：“不如殿下来试试，您是孚尹公主亲哥哥，说不定您抱她，她就不哭了呢。”
文清辞语气总是那么温柔，带着安抚人心、叫人平静力量。
他话音落下，恍惚间奶娘竟然忘记了有关谢不逢传闻，只觉得对方是一个普通哥哥。
她不由弯腰，小心将小公主放到了谢不逢手边。
“殿下，抱抱她吧。”文清辞轻声说。
鬼使神差，谢不逢缓缓将谢孚尹接到了怀里。
刚出生不久小婴儿浑身软软，像是没有骨头似。
少年屏住了呼吸，胳膊像是被冻住般僵在了这里。
他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会将怀里小婴儿弄疼。
谢不逢确小心，可他毕竟从来都没有抱过小孩，动作很是生疏，看上去也有几分危险。
见此情形，坐在他身边文清辞也凑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谢孚尹，笑着说：“小公主眼睛很美，也是琥珀色，与殿下一样。”
……和我一样吗？
谢不逢一向都是讨厌小孩，可是听了文清辞话后，却突然觉得怀里小孩都变得顺眼了起来。
动作和目光，随之多了几分罕见温柔。
坐在小案前人没有看到，不远处兰妃忽然红了眼眶。
自谢不逢有记忆起，他身边便只有一群负责看管他侍卫，没有任何家人和朋友，在此环境下长大他，情感方面本就与常人不同。
可是兰妃，却是永远也忘不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她对谢不逢怎么会没有感情？
她只是一直没有任何机会，将它表露出来罢了。
眼前这一幕……恍惚间竟然让兰妃生出错觉，自己似乎只是一个普通母亲，而谢不逢也从来不是什么妖物。
过去好一会，被哥哥抱在怀里谢孚尹还在大声哭闹着。
见此情形，身为医生文清辞也不由自主地凑了过来，轻轻地碰了一下小公主额头。
还好，不是发烧之类。
刹那间，熟悉温度与苦香一起向朝这里袭了过来。
关心小公主健康文清辞，只知道小小谢孚尹忽然不哭了，此时正眨着眼睛看自己。
他并没有发现，少年耳根，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自己靠近动作，红了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