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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无涯想,成,还没醒,做梦呢。 他懒洋洋地偎回枕上,先伸了个懒腰,把身子伸成了细条条的形状后,又拱回了被子里。 项知节旁观着他赖床,心里喜欢,眼里便带了笑。 乐无涯侧过身来,单手撑住枕头,打算和他这梦里的小六说道说道:“怎么想起这事儿来了?” 项知节:“早有此念。” “多早呢?” 项知节垂下眼睛:“四年前的那场雪里。” 那年,雪满宫道、万花摇落。 项知节仰头看着那金碧辉煌的“昭明殿”匾额。 朔风野大,直侵肌骨,但项知节恍若一无所觉。 远处的皇上正在召见大臣,偶尔有人进出。 殿门开启时,他望着刻有翱翔游龙的龙椅,目光煌煌如火。 项知节从来是个专一固执的人。 从那时起,他就起了念,动了心,一至今日,其心再没更易过。 乐无涯则没有那么多想头。 一夜光景过去,项知节素着一张面孔,仍是眉目秾秀,清美无尘,当真是会长。 要是真能有这么个好看的皇帝,必能青史留名的。 乐无涯胡思乱想完毕,语调轻快地问:“找我做什么?下官官居七品,小小一县令耳,与那尊位天悬地隔。六皇子寻帮手,何必要寻到我头上来呢?” 项知节却异常认真。 既是商量正事,他自然而然摆出了商量正事的口吻来:“老师,您的面貌若是没改,我绝不会给您添此烦恼。” “我了解您。”他注视着乐无涯生动的眉眼,“您绝不甘于屈居人下,小小南亭,终是容不下您的才干。可一旦掐尖冒头,便难免卷入宦海,浮沉难定。旁人看到您这张脸,即使不生疑,怕也要在心里盘算您、留意您。” 他摸一摸自己的心:“我想,您活得恣意,总得有人护着。皇子身份,远远不够。” 乐无涯:“皇上就够了?皇上的掣肘可也不少,上关天地下关苍生呢。” 项知节:“差不多够了。再想向上,怕是只能去修仙了。” 乐无涯:“可别。先帝他老人家——” “没有忘。”项知节温和道,“我只修道,不修仙,只图百年,不期来世。” 乐无涯咽了口口水,开始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了。 他明明是和他梦里的小六东拉西扯,没想到他绕定这个话题,硬是半分没跑。 这不大像是梦。 乐无涯心慌意乱地一笑:“你这话说的,仿佛十拿九稳了似的。” “先前只有三分把握。有了老师之后……”项知节低头,谦虚道,“不敢说有多少把握,倒是已有十分的心力了。” “单凭心力就够了?老皇帝春秋鼎盛,先帝吃那一堑,他倒长了一智,一点金丹不沾,现在是不是还早晚一套五禽戏,一天三碗养生汤?你等他 传位于你?且熬吧。先前他熬废的人,你一个一个都看见了,他爱糟践人,你能容得下、忍得了自己这么被他糟践?” 项知节:“我是道家之人。道家讲究率性而为,面对生死,不喜不惧,视生如死,视死如生。若父不幸早亡,我当效仿庄子,鼓盆歌之。” 乐无涯:……好家伙。 一杆子给他支到老皇帝葬礼上了。 没想到,项知节的脑子跑得比他还快:“刚才老师怕我被糟践……这样说的话,老师有一点点心疼我的,是不是?” 乐无涯:“……” “小时候,小七问你更喜欢我们两个中的哪一个。老师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殷切地望着乐无涯,“我能算手心吗?” 乐无涯没好气地:“刚刚不是清净无为吗?自己掐指头算去。” 项知节:“……”失算。 见项知节是有一句答一句,真像是做足了打算,乐无涯是真乐不出来了。 他在被子里试图偷偷拧自己大腿,好试验这是不是一场梦。 谁想他还没来得及发力,就被项知节捉住了手腕,拉出了被子。 “老师,别掐自己。”项知节说,“想确认,我来帮您。” 言罢,项知节俯下身来,火热柔软的嘴唇轻轻落在了乐无涯的额头上。 “昨天晚上就想这么做了。”面对着四肢僵硬的乐无涯,项知节异常坦诚,“老师若是睡醒后,记不得这件事,自然是不妥;可醒来后若是记得,又不知是现实还是梦,怕是要患得患失,心思不定……” 他垂下眼睛,笑得温和纯良:“现在好了。老师,莫要担心,好好休息一番后,再做打算吧。” 他翻身坐起,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衫后,将一枚荷包递到了乐无涯手里:“现在,您是颗棋子了,虽居于边角,但于我而言,是至为要紧的一枚。——老师做这样的角色,是不是会更舒适自在一些?” 发表了这一番温和又骇人的演讲后,项知节全身而退,独留乐无涯一个人在房内发呆。 被人明火执仗地视为棋子,本该是一件令天下有志士子暴怒失望的事情。 但乐无涯突然奇异地安下心来。 他这人不求别的,就盼着对人有用。 他嘴上说盼着别人对他百依百顺,可他同样也是个愿意为人披肝沥胆的性子。 若是旁人对他一无所求,那乐无涯存在的价值又是什么呢? 他还是襁褓幼儿的时候,就是一枚棋子,一只筹码。 既是做惯了棋子,还不如一直做下去,反倒更舒心些。 不知过去多久,乐无涯抬起手来,捏了捏那枚式样素朴的荷包,从里摸出了一枚玉雕的棋子。 棋子是象棋的样式,上面并没有标注是士是卒、是象是车,是一枚干干净净白棋。 乐无涯看来看去,只觉得这玉挺美,质地也好。 他向来皮厚如革,有好东西,就要悄咪咪地昧 下,还开始规划,要不要把这玉棋子打个眼儿,挂在脖子上。 他自幼受够了各色打击,堪称是经验丰富,铜皮铁骨。 大早上兜头挨了这么个滚雷,乐无涯也真能睡得着觉。 他倒回床上,开始回忆小时候的小六,那个颇得人意的好孩子,望着他的眼神永远诚恳,永远担忧,一遇到他,就要送他些东西,好像是怕他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可越是回想,那张脸越是面目模糊。 在他迷迷糊糊地陷入回笼觉的梦乡前,眼前是小六微微滚动的喉结,和眼里温和的、却异常明确而坚定的野心。 那神情又陌生,又刺激,让乐无涯稍稍打了个激灵。 …… 万事周到的如风早就备好了马车,眼睛望着东方那一点泛白的太阳,计算着他们到府的时辰。 不多时,他见项知节面色绯红地自驿馆后门快步而出,身后则紧紧跟着在屋顶上抓了一晚上知了的姜鹤。 此时的姜鹤一脸关切,连声询问:“六爷,您到底怎么了?” 项知节不予作答,低头快步走到马车前,给如风递了个眼神,便撩开车帘,俯身钻入。 如风见姜鹤难得皱眉,不禁道:“姜侍卫,怎么了?” 姜鹤认真道:“六皇子病了,烧得脸都红了。我问他怎么了,他也听不见。” 姜鹤是在真情实感地担忧。 之前在天狼营时,他就见过一个兵士发了几日高烧,烧聋了耳朵。 闻言,如风撤回了手,安抚他道:“他没事,就是浪的。” 姜鹤不大明白:“……什么?” 如风还没说话,项知节的声音便闷闷地从帐中传来:“如风,驾马回城。还有,不要对姜侍卫说怪话。” 如风恭敬道:“是。” 姜鹤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亲耳听到六皇子答话,知晓他没有失聪之虞,心下便安定了。 …… 自从那日的热闹过后,驿馆里便彻底清净了下来。 乐无涯休整了一日一夜,又美美泡了个温泉,终于是彻底缓了过来。 他就当是没有那些事。 越是事大,越要托住底、稳住神。 几事不密则成害。 乐无涯被项知节委以“棋子”重任,却当这事从未发生过,该吃吃,该喝喝,甚至比之前吃得更好,玩得更疯。 时日一天天如流水似的过,乐无涯的预言也得到了印证。 显然,老皇帝心情不好,一直迁延时日,不肯相见,是下定了决心,要好好打熬打熬他们。 可这招数对乐无涯无效。 皇上不召见,他乐得自在,日日摆棋谱、逛书市、买点心、赏古玩、看花灯,把前世没来得及玩尽兴的东西一股脑玩了个遍。 在乐无涯蠢蠢欲动,试图怂恿驿卒在驿馆后院扎个秋千架子时,宫中终于来了人,请他和吕德曜同去宫中禀事。 乐无涯的秋千架计划落空,????繢虎????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准备同他一起入宫。 这些天他顶着一张庄重安静的君子皮囊,在上京上蹿下跳,玩得不亦乐乎,足足采购了半马车的伴手礼,早把吕知州抛到了脑袋后面。 因此,再见吕知州,乐无涯自己倒先吓了一跳:“呀。” 老皇帝这记下马威,自己一口没吃,倒是让吕德曜吃了个肚儿圆。 他向来嘴严,哪怕最亲近的人,也只能揣度着他的心思度日,吕知州奔走这么多天,八成是一点情报没能探听出来,只能枯坐馆驿,拼命琢磨,把事态越想越坏,直琢磨得脸颊凹陷,面孔发青发灰,看样子是憋着一场大病,但连生都不敢生。 这二十来日的等待,起码折了他五年的阳寿。 乐无涯出言关怀几句,见他爱答不理,只像是老山羊似的从鼻子里往外出凉气,仅剩的一点同情心便烟消云散。 他气色红润地跟在枯槁如朽木的吕德曜身后,进了宫去。 今日是个阴天,不知道是不是皇上精心挑选的日子,总之,空气稠闷、天色晦暗,是个上刑场砍头的好氛围。 四周红墙沉沉,二人在不言不语的宦官引领下低头前行,像是走在一片色泽黯淡的血泊间。 他们七拐八绕,被带入了一所殿宇, 宦官二人嘱咐在此处静等,便蹑步退身而去。 吕德曜早就昏了头,勾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 但乐无涯心明眼亮,知道这里看着煊赫隆重,但不过是一座偏殿而已。 由此可见,皇上正忙着对付赫连彻的使团,压根儿懒得见他们,只是想吓唬他们一下。 问题就是,能派谁来? 乐无涯朝中熟人略多,稍翻一翻,便能列出一长串名单来。 不过,能替皇上做这等训示官员之事的,该是至信任不过的近臣。 四五年前,是自己。 四五年后,就应该是…… 不等乐无涯想尽,沉重的官靴声便从外面橐橐响起,一步一响,很是庄重。 吕德曜双腿一颤,噗通一声跪下了,厉声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 一个偏于清冷年轻的声音打断了他:“停。” 这声音绝不属于年近半百的皇帝。 吕德曜的话是刹住了,但人已经五体投地地拜了下去。 他想挣扎着起身,可四肢百骸竟然是已经瘫软了,一点力道也使不出来。 到头来,竟是身边那个他厌恶至极的闻人约良心发作,扶了他一把,助他勉强挺直了腰杆。 做完这件事,他也直挺挺地拜了下去:“南亭县令闻人约,拜见解大人。” 解季同,那个颇具才干的后起之秀,乐无涯记得他的模样,尤其是他参奏自己时,眸若星火,语含薄怒,是那样光彩夺目,意气风发,简直叫人挪不开眼睛。 皇上向来是这样,斗倒一个,马上再补上一个听话懂事。 当初,是他乐无涯斗倒了黄子英;后来,是解季同参倒了乐无涯。 乐无涯想,当皇上是好啊,天下济济英才,皆入他囊中。 怪不得小六想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