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老翅归林去，新鸣在山间（1 / 2）

时间转眼已是仲秋时分，外面的山林大多是长青树木，依旧苍苍翠翠，只是偶有几棵枫木，叶红似火，点缀在一片绿色当中十分好看，山谷中却是草色渐黄，鸟啼愈伤，那棵银杏树金叶纷纷下，在地上铺就了一层新妆。

几块田里的稻子都熟了，每一束都颗粒饱满压弯了腰，老人家从屋后和叶千林把谷桶抬了出来，谷桶有点像古代四方酒杯的样式，打谷子时人们用力把带着谷穗的禾拍打在谷桶的里侧，掉落的谷子就装在桶中。

因此每当秋季收割的时候，绿河村的丘陵平地上的田地里，“砰砰砰砰”打谷子的声音此起彼伏，绿河多山，打谷子时声音多有回响，此山的声音与彼山的声音来回飘荡，相映成趣，人们也在这样的声音中更有干劲了，那就是丰收的气氛。

叶千林从没打过谷子，因为家里“不事农桑”，但是那样的情景见得不少了，他有时也会在那样的声音中不自觉地替别人的丰收欣喜，现在想来，在当时真是很奇怪的情绪。

江爷爷割禾，叶千林主动揽下了打谷子的活，在老人家教了一遍后，谷穗拍击谷桶“砰砰砰砰”的声音也在这山谷中响起来，沉稳有力，回旋飘荡，叶千林仍是身体瘦弱，但是比之以前要更有力气些了，挥动着手臂一刻不停，越打越有力，旁边的老人家笑着和他说“慢些，别累着了”，叶千林也笑着回答：“江爷爷，不累呢，感觉有用不完的力气。”

谷桶边，同样是有着用不完的力气和精力的秋厘围着谷桶跑来蹦去，不时捕捉田里乱跳的蚂蚱玩得不亦乐乎，只有在叶千林拖动谷桶往前的时候跟着谷桶挪上一段距离，远远看去，倒是真像相依为命的爷孙俩操劳了大半年，在丰收的此刻都笑的开心，家里养的小狗也能感受其中的幸福，人前跟后地寸步不离。

只是在满地金黄的银杏树下，篱和落静静地趴在那里，偶尔从睁开的老眼中望望不远处两人一狗，似乎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的欢快气氛，尾巴在地上来回扫了扫，然后又接着睡着了。

当深秋到来时，谷子早已收完了，田里只剩下光秃秃的禾桩，田头还扎着几排稻草，在略显荒凉破财的深秋气氛中参杂着几分丰收的余韵。

而在简陋的小屋中，一家人吃上了今年第一餐新米，新米总是要比老米香些，叶千林把饭菜倒进三位家庭成员的饭盆时，秋厘摇着尾巴吃得很香，但是篱和落坐在那里只是闻了闻，吃了一小口，然后就走到门口去趴着睡觉了，叶千林百思不得其解时，老人家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们年纪太大了……”

叶千林突然在心底涌出某种酸楚来，在之后的几天里，一些东西有着更大的实感让他不安起来。

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交谈的字里行间中他知道江爷爷其实比爷爷年纪要大上不少，但是身体却是硬朗很多，或许还不止，平日里挑水下地不说，就是打谷子时那个谷桶他都能一个人扛着回来，包括去山林里下套，叶千林一直跟着去，也跟着学会了很多，有些鸟兽的路径在陡峭的崖壁上或者是大树的高枝上，老人都能麻利地攀爬，让正值少年的叶千林望尘莫及。

这几天来，老人身体照样如此硬朗，但是精神似乎不再如前，有一次老人躺在银杏树下的躺椅上和叶千林聊天，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叶千林正在一旁筛着碾好的新米，等了好久也没见老人接话，才发现老人已经传来轻微的呼噜声了，叶千林只以为天气渐冷，老人家年纪大了终究是乏了。

到得十月底的一天，叶千林醒来时没有见着像往常一样趴在门边的篱和落，等他挑水回来还是没见着，就在山谷里找了找，还是没找着，问了江爷爷也说没见着，吃早饭的时候秋厘兴致不高，只是蔫蔫地吃了两口，早饭过后叶千林说要去山谷外找找，两人一狗便出了门。

这山中并没有凶猛的野兽，因此倒不用担心篱和落是被吃了去，或许只是出去哪里摔伤回不来，叶千林这样说着，就这样找了一天，还是没找着，晚上回来时，家里的氛围都有些低落，秋厘久久趴在门口，望着外面的黑暗呜咽叫着，叶千林说明天还得去找，往远一点的地方去，肯定是在哪困住了回不来，老人家没有多言，只是面色柔和地看着这个少年，让他多吃点，就这样一家人又找了几天，叶千林心中已经有了最坏的结果。

“可能……真的已经……死了……”

叶千林坐在门口的银杏树下，望着黑暗中挤出这几个字来，一旁燃烧着的松枝跳跃着亮黄的火焰，照亮着这小小的一片区域，秋厘趴在火源边一动不动，老人躺在椅子上，声音中也有半分伤感，但是更多的还是平日里聊天的语气。

“也是好事啊……当年带着它们住在这里，也就想着不用太过孤单，陪了我这么久，都不容易，这么多年啊，总会到这个时候的……”

叶千林转过头看着老人，明暗跳跃着的火光映在老人苍老的脸上，恍然间竟像是夕阳洒落在丘陵沟壑之间一样，他才发现，江爷爷似乎在几天里苍老了许多。

“江爷爷……”叶千林声音微微颤抖，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能说出来。

老人家同样看着他，笑着说道：“怎么，你怕我也突然死了？”

“江爷爷，你怎么可能……你身体那么好……”这次，叶千林声音中隐隐带着压抑的哭腔。

老人回过头重新望向黑暗，还是平日里讲故事的姿态：“千林啊，人老了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直觉。”老人没有等叶千林回答，自顾自说，“对死亡的直觉……都说老狗不死家中，篱和落都是预感到了死亡，然后离家走远，所以啊，我们是怎么找都找不到的，这几天我看你一心要找到他们，也就没有和你说，你是个好孩子。”

“不用再去找了，狗都通人性，是不会让我们找到的，我们漫山遍野去寻，反而会惊扰它们最后的宁静……至于我这个老家伙吧，也很好了，活了那么大的岁数，也值当了，最后也有人给我送终，哎，真是不知道哪里来的福气……”

老人看着叶千林，眼神平静得如同这寂静的夜，渐渐的，夜深了，跳跃着黄色火焰的松枝最后也燃尽在黑夜之中，随后是漫长而寂寞的黑暗涌来。

往后的几天，一家人没再出去找篱和落，叶千林知道，在这深山老林的某一处，两条老狗或许已经静静地永远趴在那里了，永眠于山林或许也算得上是好归宿。

江爷爷的身体还好，但是精神状态却越来越萎靡，常常在躺椅上一睡就是半天，在他醒着的时候，倒是颇有兴致地拉着叶千林说话，说些老黄历的事情，老人家到了这一步或许都会这样。

“小时候家里算得上富户，父亲对我们兄弟姐妹几人也都有些期盼，大哥本来是要接下家业的担子的，但是一心要干惊天动地的大事，二姐才思敏捷，颇有才学，最后嫁给了做军火生意的，三姐天真烂漫，什么事都往最好的想……我呢，父亲舍得花钱，让我随着新潮去欧洲留学，结果啊，再回来时什么都没了，谁也见不着了……”

“为什么见不着了呢？”对于留学这样的词叶千林听不懂，但还是没打扰老人家的兴致，只问故事的后续。

“死啦……都死了，战争一旦开始，最先摧毁的不是人命，而是规则秩序、伦理道德，那么人在这中间，就算不得人了，所以啊，爷爷我现在这样，算不得坏事，这里山清水秀，有游鱼飞鸟作伴，是老天爷的厚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