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老翅归林去，新鸣在山间（2 / 2）

叶千林没有说话，死亡对于他自己而言，或许能算作解脱的方式，但是看着别人死亡，他却能感受其中那种生命的沉重感，因为他知道，死亡，就是与这世间的一切切断关系，而这世间的人，几乎没有独活的，哪怕是一个人在这山谷中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江爷爷。

“其实我早该死了……”老人家深深叹了一口气，似乎又回忆起了某些事情，久久没再说话，叶千林看过去，只是这一会儿，老人又睡了过去。

入冬之时，老人已经只能躺在床上了，叶千林从未想过人可以老得如此之快，他知道江爷爷年纪很大了，但是说倒下居然就倒下了，说起不来也就这样躺着动不了了，人的最后这一步为何来的如此仓促。这些天来叶千林寸步不离，只在老人深睡之时出去找过冬的柴火，他嘱咐秋厘好好守在老人身边，这只刚失去父母不久的小狗向来听话，耷拉着脑袋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守着。

天冷了，小屋里炉火一刻不息，火光和温暖充满了这小小的空间，当冬夜里的第一场雪落下时，山谷中并没有欢乐的氛围，小屋里躺着的老人慢慢地睁开了眼，这些时日以来，老人给叶千林交代了不少事情，包括他死了以后那几头累了好多年的老黄牛就让他们自己去山林里吧，虽然是深山老林，但是确实没有狼之类野兽的，那几头牛终究能自己活下来，倒是小秋厘或许需要叶千林照看了，还有在山里装的鼠套鸟套都得收回来。

“你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老人说道，“去外面看看，要是还是没什么意思再回来，我不管你……”

“那些鼠套鸟套都收回来，以后没人在，伤了它们就不好了……还有家里的粮食，你走了就散给林中的鸟兽吧，放家里没人管容易招虫子和老鼠……”

老人一一交代得清楚，叶千林也逐一应了下来，只是这天晚上醒来，明显与往常不同，老人精神很好，只是脑袋迷糊，说话声音很大，却是有些断断续续的。

“千林啊……”

“诶，江爷爷。”叶千林连忙上前握住了老人枯槁的手。

“你不是想知道江爷爷有什么……绝世神功吗？”

“嗯，爷爷您说。”

“哈……哪有什么神功……我一个人守了大半辈子的秘密……又跑到这深山老林中来孤独终老……其实好几年前我就在想……我这是在做什么……我可以……可以毁了它的……但是欲望啊，你知道人的欲望吧……”

“我知道……江爷爷，您别急，您慢点说。”

“救了你我才想明白……这么些年来……几十年做的事情，也许都没有让一个绝望的孩子活下去重要……千林啊……”

“嗯……我在呢……”

“你以后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下去……但是又会有很多不一样的事情……你得自己把握，你……是个好孩子……”

“江爷爷，我听不懂……”叶千林声音哽咽。

“听不懂没关系，时间还长……慢慢来……我的时间……我守在这杳无人烟的山谷里这么多年……一个人清净得太久了，死了却想热闹热闹……我去了后你把我烧了，大冷天的我也不想埋进土里，还是烧了暖和……”

叶千林早已泣不成声，老人停下来缓了一口气又说道：“你去清江给我找块大墓地……墓越多越好，把我葬在最热闹的地方……这么些年我有好多话不能和人说，倒是可以和鬼说的……”

“说起来在清江……我还有栋房子，就在……你去了可以住那里……啊……这么多年过去了，要是没人住你就将就住着，要是有人了……那你只能另寻出路了……也是少年郎了，总有办法活下去……”

老人说了很多话，说到最后喉咙里只有“嗬嗬”的声音，人也明显地萎靡了下去，叶千林虽然经历过自己爷爷的离去，却没有陪着到最后一刻，但是在此时，他却能感受到老人生命力在流逝，或许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就这样沉寂了良久，老人又突然睁开眼睛来看着这个守在床边强忍着悲痛的孩子，似乎还是放心不下，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说：

“千林啊，不要总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孤零零一个人，你爷爷一个人多少年了，临到晚年才在老槐树下捡到了你，我守着这荒山野岭三十多年，最后还是遇到了你……走下去，总有人在某个地方等着你，你也会在某个地方等着某个人……不要觉得老天残忍，每个人的救赎都会在接下来的路上，走下去就会遇到……”

“死亡是什么呢……”老人眼神已经逐渐涣散了，“死亡就是什么都没了，但是只要还有牵挂着的人活着，谁又能说他完全死了呢……千林啊，这个世界不会也不该亏待初睁眼的每个生灵啊……”

“我见到你爷爷，会和他说你过得很好，也会一直好下去……”

屋外的雪还在下，在这个夜晚，这位在此处独自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老人离去了，多日没法下地的老人离开时该是扶着孩子带来的拐杖走的，然而也有人还在，留下的孩子该是抱着新的希望走向远方，某些东西因为死亡会消失，但也有些东西会因为离去而延续，至于是什么，活下去，总能知道。

第二天，雪还在下，叶千林在落雪纷飞中火化了老人，没有名字，没有年纪，叶千林只知道老人姓江，其他的老人很少透露，他也没有等过了这个冬天，甚至都没等雪停下，只在第三天，准备了足够的干粮，就抱着秋厘走出了山谷。

对于他而言，重要的从来都是人而不是地方。

他在山谷外的一条河边上用木头和树皮树叶给几头老牛重新搭了个棚子，把它们赶到了棚子里躲风雪，又把秋收的稻草都搬到了里面，足够他们过完这个冬天，江爷爷说这几头牛不管他们自己也能活，叶千林还是不放心，又把棚子三面给围了起来，家里的粮食之前已经散了很多出去了，叶千林把一部分放在了牛棚，算是留给有缘“人”，又拿了一些放进之前知道所在却死活捉不到的鸟兽洞里，够他们吃好久了，江爷爷说过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没办法，一旦要离开了，终究还是得谢谢山野的恩赐。

秋厘乖乖窝在叶千林怀里，它或许知道要离开这里，喉咙里“呜呜”地轻声叫着，叶千林把它往心口处搂了搂，背着来时的包向雪林中走去，只是来时包里除了干粮还有一块牌位和一把刀，离开时，刀没了，变成了两块牌位一块写着“叶德新”，另一块没有名字，只写着“江爷爷”，叶千林背着并不重的包，在肩上颠了一下，调整了一个更舒服地位置，开始一脚一脚踩着雪走去。

在半空中往下看，一片白茫茫之中少年的身影像是一个灰点，几乎难以看清，只有身后那在山林中长长蔓延的脚印清晰可辨，脚印的痕迹不断延伸，再极远处，是山林的尽头，山林外的世界，依旧是一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