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1)


张良顺势接住怀瑜,看她嘴唇发白,便知是淋雨吹风的缘故,当下连忙把她抱上马,带回了自己暂住的客舍。安顿下来张良一把脉,才发现她脉搏细小无力,呼吸急促,有气急攻心之相。她身上又有外伤,看起来应该是在山上滑倒时被荆棘刺伤的。

这个客舍暗里是韩国的一处情报机构,自韩国灭了之后,就变成韩国贵族私下里来往的地方,目前这些地方是由张良控制,只是大秦为防六国在私底下搞动作,在民间派了不少暗探,张良不敢轻易启用,故而这样的地方,除了平日里一些知情人士(大多为韩国王室贵族)聚在一起痛骂几句暴秦缅怀一下故国,也没什么别的用处。客舍里一般没有女子,也不会留什么草药,张良一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又不能看着怀瑜穿着淋湿的衣服,发着烧、伤口继续恶化下去,只得蒙上眼睛,小心的给她换上衣服,等雨停了,再去山上找草药。

翌日下午,怀瑜转醒,她连忙抓着张良问道:“彭城怎么样了?有没有人从里面逃掉?”

张良看着怀瑜一脸焦急,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便不忍直接告诉她,只得沉默以对。

怀瑜一下子放开张良的手,忍住头一阵阵的晕眩感,举步就往外走。

“你身体还没痊愈,这又是要去何处?”张良气她如此不顾身体。

“去找阿籍。”怀瑜冷着一张脸,头也不回。

“他已经死了!”张良快走几步,再次拉住她。

“死了我也要找到他的尸体!”怀瑜猛地甩开他,冲张良吼道,怀瑜大致是不太相信项籍死了的,她担心万一项籍混在死尸堆里,命悬一线。不过被张良这么一说,心中又不自觉的想没有什么人是必须要做什么的,项羽也不是一定要变成西楚霸王,也不是一定不会死,故而内心既害怕又担忧,一时乱了心神,脑里只有项羽。

“我同你一起去。”张良叹了一口气。

怀瑜看着张良,似乎有点迷茫、惊讶,过了片刻,才低声道:“好。”

张良又进去为怀瑜找了一双草鞋,怀瑜的鞋丢在了彭城,客舍里也没有女子的鞋,张良只好拿了一双男子的草鞋,即便穿着不适,怀瑜却也不再在意了。

张良带着怀瑜上马,道:“我们去阳岭,秦军会把击杀的士兵扔在那里,如果项羽被杀了,也会被扔在那里。”

怀瑜轻“嗯”了一声,张良是文士,精通君子六艺,故而骑术也是一佳,胯下追风,跑得稳当又轻快,怀瑜开口道:“谢谢你救了我。”

张良一边专心驾马,一边回道:“是女士先救了良。”

秋雨过后的风格外冷冽,迎面刺来像刀子往脸上刮,怀瑜此刻不再像曾经一样脆弱矫情,她又道:“你别叫我‘女士’了,叫我怀瑜吧,我没晕,但也动不了身体、睁不开眼睛。”那是一种介于昏迷和清醒之间的混沌,仿佛神识被困在脑里,既清醒着,又没有办法掌控身体。

张良握着缰绳的手晃了晃,良久,才到:“你身体虚弱,良情急之举,还请见谅。”

怀瑜自然不在意这些小事,以前她也有过几次露水情缘,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并不看重,何况张良是救人,也不算真的冒犯。

到了阳岭,怀瑜一脚踏进混着血的雨水里,她站在一方土坡上,睁眼看着下面的尸体,天气不热,尸体一点都没有腐烂,但是却没有几具是完好无损的,他们的铠甲都被扒了,这个时代的青铜、铁器仍旧是稀缺资源,自然不会被留在死人身上。

怀瑜自小长在红旗下,人生前20年除了读书就是谈恋爱,既没受过生活的苦也不知死亡为何物。彭城的时候突生变故,项籍又匆忙把她送走,她还没来得及仔细体会什么是战争、什么是杀人,到此刻,她才明白生命的消逝、人命的低贱卑微,乱世之中,人命和动物的命又有什么区别呢?战败、饥饿、法纪败坏下私人争斗,死便死了,草席一裹,随意往山上一扔,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

怀瑜强压下突如其来的悲痛和迷茫,跳下去,一具一具的翻开尸体,血腥味扑面而来,那一副副苍白可怖的面孔,将成为她未来好几年的噩梦,尤其是那些胸膛被打开、或是身首分离的,怀瑜活了20年连尸体都没见过,如今见了此番情景,仿佛身在无边炼狱,心中的恐慌怎能用言语道出。

她每看到一张脸便庆幸一番,心中一边想着等以后见了项籍要好好冲他诉苦一番,一边又害怕下一张脸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的。

张良一动不动的看着怀瑜踉跄着身体双手发抖去查看那些尸体,他本应去帮忙,双腿却像是生了根,仅仅是几日,怀瑜的脸看起来已经不像曾经那样天真烂漫,果然是经了生死大事。只是当日的他,却没有想到,看起来这样一个柔弱天真的姑娘,竟然有这般韧性。

直到夜幕降临,怀瑜也没有看到项籍。

张良语气舒缓,道:“既然没有,项羽便还活着。你尽可放心了。”

怀瑜仍然站在尸体里,她还不死心,道:“会不会是我漏掉了?”

张良轻笑一声,道:“敢问姑娘,到底是想在这里看到他呢,还是不想?”

怀瑜一点也没听出张良的揶揄,直到:“我刚刚太害怕,没太看清,万一错过了……”

张良怕她真的再来一遍,身体又受不住晕过去,道:“既然已经寻过一遍了没寻到,那便是没有了。我们暂且回去等等彭城的消息,若他被活捉了……”

“他不会被活捉的!”没等张良说完,怀瑜便打断道,她坚定的说:“阿籍不会甘于受辱的,与其被活捉,他宁愿自刎而死!”

张良却淡淡的道:“大丈夫当如越王勾践,能屈能伸,时不利,便要藏其锋芒,蛰伏而待,时利,便要如宝剑出鞘,一击即中。”

怀瑜暗道:你这会儿倒是什么都知道,先前不是还跑去彭城。再说了,谁没年轻气盛过。她现在一身疲倦,懒得和张良争辩,又返回去看了一遍她不放心的,仍然没看到项籍的脸,这才罢休。

二人回到客舍,一同用过晚饭,怀瑜突然问道:“子房哥哥,你这几天是不是一直在附近等我?”张良比她大个十岁,这么叫也不无不妥。

张良点了点头,道:“自从除了彭城,我便一直在附近观察,若是项鹄公失败,你们能逃出彭城,我也可以接应一二。”

怀瑜紧闭双唇,眉头紧锁,道:“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此行失败怎么脱身。”

张良温声安慰道:“这不干你的事,想必你也劝过项羽,是他自己听不进去。”

“不是的。”怀瑜看向张良,快要哭出来似的,“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如果失败,我怎么救他们,我只想着,既然阿籍要做,我就陪他一起。我甚至没有想过,外面的人会不回来。”

张良心中一动,问道:“最后有多少人去了彭城?”

“大概……”怀瑜努力回想了一下,“几百人?不超过八百!”

“八百?”张良不解。

“本来是有两千人的,但是在我走之前,阿籍命人把我送走了,只看到了不超过八百人来。”怀瑜道。

张良望向彭城方向,眼神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连等了几日,彭城里也没有消息传出来,似乎没有活捉的人。同时,始皇帝下达了一道命令,收缴天下兵器,黔首家里的农具、菜刀数量要上报官府(其实这道命令是在公元前221年发布的,不过为了剧情需要,就写晚了几年。虽然我在写小说的时候力求真实,符合当时的环境,但是毕竟知识有限,很多东西实在不知道,请诸位不要太追求史实)。

这个客舍自然是不干净的,菜刀农具就有不少,管事询问张良,可否要私藏一些,张良却下令道:“多余的都交给府衙,只留日常使用的。”管事不解,张良淡淡的说:“彭城之变,实乃秦皇为除六国中反抗秦国的人而设下的圈套,韩国此次侥幸没有牵扯其中,今后行事,要更加谨慎。”管事领命下去。

张良猜得不错,自彭城之变后,各国的反叛之人都被抓了不少,地下关系网站也被摧毁得七七八八,自此,六国的残余根基,尽数被拔起。

彭城兵败,项籍不知所踪,怀瑜一时难免郁郁,便暂且先在张良处安顿了下来,幸好她平日出门不大招摇,秦庭也不知她。故而几次搜查,都没有人对她产生怀疑。在客舍每天由着张良教她习字看书,日子倒也过得自在。

历史上关于张良的学派说法不一,有说儒家,有说道家,更有人说他在行事更偏向法家,不过怀瑜看他,却更像是集百家之所长,无论是老子、孔子亦或是墨家的著作,张良都颇为了解,在行事上,也不拘泥于一家,他在生活中温文尔雅,与人为善,怜惜弱小又宽宏大度,但对下约束严苛,奖罚分明,杀死人来,眼睛眨都不眨。怀瑜则素来偏爱法家思想,她认为儒家太过仁爱又虚伪,道家的无为而治便往往造成社会混乱,天下人心不一,如果没有统一且严格的法制,惩恶扬善,严格的规定什么时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那冤屈、不公就会盛行,愚钝、无知就会是社会的常态。

乱世用重典,两人在平日里策论聊天,倒也总是殊途同归。这日张良不知道从哪里搞来几坛子酒,怀瑜以前因为竹马握瑾就不少买醉,酒量不差也爱喝酒,一见张良手里的东西眼睛都放光了。

怀瑜直接抱着瓶子灌了一口,没想许久没碰过这玩意儿了,竟被这酒辣到了喉咙,连咳了几声。

张良笑着拍了拍怀瑜,道:“不急,你若喜欢喝,我再酿几坛。”

“你……你酿的?”怀瑜有点惊讶,她记得先秦的酿造技艺确实还不太好,不过是略有点味罢了,她刚刚才喝得急了点,没想到这酒竟然还可以,回味之下,还有一股淡雅的栀子清香。怀瑜又想到了点什么,又道:“你经常在这里吗?”

“付水幽静,我一年之中,总喜欢来这里住一段时间。”张良看着眼前涛涛不绝一往无前的付水道(付水是我瞎编的)。

怀瑜也没想到彭城附近还有这样一条河,两岸宽约50米,水流不断,也算是一条大河了。她素来喜欢水,以前在城市里自然是少见这么大的河流的,不过是平日里赏赏雨,看看湖,乍见付水,自是惊喜。

彼时秋风微漾,付水流淌,她喝了几口酒,便觉得身体发热,头脑微醺,心中不禁想到彭城兵败,与项籍失散,如今茫茫江山,浩浩历史,她孤身一人,不知何从何归,顿时悲从中来。

张良见她神色忧伤,便微笑道:“这酒凛冽幽香,爽口香甜,不适合闷着喝。”

怀瑜在朋友面前不忌脸皮,她随手拿起一坛,递给张良,道:“分你一坛,也不知道子房酒量如何。”认识久了,怀瑜也懒得客套,她与张良年岁虽然差的不小,但是张良性格素来温和,不讲虚礼,二人平日里在学术上的争论不少,一来二往,谁还讲礼仪。

张良一手拿着酒瓶,一手用袖遮面,姿势优雅,怀瑜看着既喜欢又觉得好笑,不禁一手拍下张良的手,道:“此处就我们两个,你还遮什么遮。”

张良无奈的笑了笑,道:“君子慎独。”

“那好吧,那你回去吧,君子也不应该和小姑娘坐在土坡上喝酒。”怀瑜调侃道。

张良笑了笑,自嘲道:“自韩、魏、赵自立诸侯,大周礼乐崩坏,现如今大秦以法治天下,哪还有几个君子。”

怀瑜自己随性惯了,便也见不得身边的人规规矩矩,说来也奇怪,嫌弃归嫌弃,其实心里是很喜欢如张良这般的君子做派的,哪怕是呆了点,固执了点,她也十分上套。

“你如今有何打算?”张良又道。

“不知道。”怀瑜往后一仰,靠在身后的树干上,张良的酒不知怎么酿的,劲头大,她不过才喝了半坛子,头便晕乎乎的了。喝酒一般有两种阶段,起先是越喝越精神,看着头晕乎乎,脸红扑扑,实则心里清醒着呢,这第二个阶段便是开始真迷糊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怀瑜这会儿正是第一个阶段,虽然晕晕乎乎的,但是精神兴致也上来了,说起了近日发生的事儿:“听说始皇帝下令收缴兵器,连黔首家里的农具都登记在册,今后六国之人再想行事,可就更不方便了。”

张良当然知道,他用力灌了一口酒,道:“依你之见,我等便永无复国之日了吗?”

怀瑜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张良突然来了这么一问,她又宽慰道:“也不一定。始皇帝铁血手腕,不仅想要天下尽归于秦,还想要天下一心,六国皆为秦人,他又崇尚法家思想,操之过急,刑法太严苛,赋税徭役太繁重,总有弊端的。不过。”怀瑜停了停,接下来的话她没再说出口。

怀瑜虽然没说话,张良却也明白,关是操之过急还不够,即便始皇身死,若是他身后之人心怀仁慈,启用儒家、道家,令黔首休养生息,手握大权,镇得住整个朝廷。此时六国的势力也早就被始皇帝连根拔起了,这天下,仍然是大秦的天下。

怀瑜看着张良复杂的神情,仿佛既有迷茫、愤恨,也有一丝丝的希冀。她人虽醉,头脑却异常清晰,张良此刻,心里必定是十分纠结,一边想着复国,一边又希望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各得其所。想要复国,这天下便不能太安逸,若是想天下安稳,众人吃著不尽,那便无法反秦。

二人虽身份不同,所虑不同,却都在此时,生出前程迷茫孤苦无依的凄凉感。

怀瑜步步紧逼,她眼神一片深沉,脸上却带着笑,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张良,道:“那子房,你是想要这天下乱呢,还是不乱呢?”

怀瑜眼神复杂,一副似醉未醉的神情,然而这张良何许人也,五代相王名门之后,号为“谋圣”,怀瑜的那点心眼,张良怎能看不透。

他淡笑着道:“诚如六国破灭,非秦之祸,乃六国之祸。天下大局,岂是一人可左右。”

“有。”怀瑜直起身来,收起笑意,认真的说。

公子扶苏,虽年纪尚小,但在民间颇有贤名,他崇尚儒家,仁德慈厚,身后又有蒙家支持,若将来他继位大统,天下黔首归心,大秦江山,再难动摇。

张良反将怀瑜一军:“那你是杀,还是不杀?”

怀瑜偏过头接着看付水,笑声不绝,“哈哈哈哈……子房这么看我啊,我一个小姑娘,还能去刺杀公子扶苏。再说了,这天下动荡于我有什么好处?为了楚国吗?我又不是楚人。”

“你可愿与我同去咸阳?”张良知道怀瑜又在装模作样,他却不想再对其弯弯绕绕。

怀瑜也不太明白张良的思维怎么这么跳跃,她刚才喝了不少酒,一时没跟上,猜道:“去咸阳找扶苏?”

张良点了点头,“看看这扶苏是否是帝王之才。”

这话把怀瑜吓得酒醒了七分,她又不是郭嘉、孔明,哪有这能耐,她一脸震惊的看着张良,道:“你认真的?”

张良想要见扶苏也不是什么难事,他道:“现下左右无事,项羽等人也没有消息,不如你我四处游历一番,见见各地风情。”然后顺道去咸阳。

怀瑜此刻一心只想着项籍,自然是不想去的,况且张良不知道,她可是很清楚的,扶苏是不是帝王之才不重要,反正他后面都死了。阴谋易破,纵使她担心扶苏也许不会死,但于她现在的心计来说,还远远不到这般地步。

月上东墙,张良面容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清丽,论容貌,怀瑜是自知两个自己也比不上张良的。张良见怀瑜不答话,却一直盯着自己看,不禁伸手擦了擦脸,道:“我脸上脏了?”

怀瑜笑着摇了摇头,她伸手拽了拽张良的袖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张良道:“子房真好看!”

怀瑜酒喝多了,脸上染了红,一身郁郁冷漠之气顿时扫去,生出几分无忧无虑的可爱来。

张良却不知她这副模样是真是假,但平日里见惯了她阴郁冷漠,沉默寡言,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样一面,心下不禁一动。又看她眼神迷茫炽热,动作轻浮,他坐正了身子,温声道:“夜风清凉,不如先回?”

怀瑜此刻正喝得高兴呢,哪肯罢休,她抱着酒踉踉跄跄站起来往河边走去,背对着张良捡起一块河滩上的石头,猛地一下扔进水里,大声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张子房,你要我独自面对这夜静更长吗!”怀瑜无法睡觉,即便是伤了醉了,也昏迷不了。夜深人静之时,他人卸下一天的劳累算计,独留她一人清醒,这其中滋味,岂是一言可尽。

“砰”的一声,石头入水,激起一圈涟漪。那石头仿佛不是落进了水里,是落进了张良的心里。


最新小说: 全民转职:驭龙师的我可以斩神! 重生:好女孩别辜负,坏女孩别浪费 方辰苏婉儿 绝世狂龙 缘来我曾爱过你 [综武侠]目标:富甲天下! 不装了,我摊牌了,我是满级大佬 重生七零甜如蜜 我家影后超甜的 灵界此间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