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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AWAKE】(1 / 1)

【普罗塔维斯?】

然后我就知道不是。那场战争早就结束了,失败者连呼唤同伴的语言都已经被剥夺。火焰凝固成黑色的石头,沉入海底,没有谁能在浪潮涌起时继续燃烧。我所见的只是旧日的残影。

一片羽毛,闪着金色,飘然而过。

我挥动翅膀,跟上去。

哦,翅膀。

金色的细线编织出双翼,让我能更集中于当下,而不是在思绪飘转时涣散成稀薄的雾气。这是一种鸟类的形象,一种猛禽。羽毛流动着金色的火光,每一片都燃烧着回忆——战争与死亡、守望与忠诚。执念钩连起羽枝,用耀金的誓言凝铸出我的躯体。

这不是我真实的面貌,绝对不是。但我原来应该是怎样的呢?

记忆已经被洪水冲刷得模糊不清。

羽毛飘进了一个镜廊,我振翅追上。镜子里映出一个奔跑的人影,金色的盔甲披在他身上,就像跃动的火焰。我伸出爪子,想抓住那片羽毛,或者停在那人的肩甲上,却撞进了一片浓雾。

【咳咳咳,你到底是……】

我感受到了……困惑,还有惊慌。此类不常见的情感弥漫在雾气里,通常出现在任务将要失败的时候,或者要失去某位对他们来说很重要人物的时候。这样的悲剧往往同时发生。

看来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了。

一个穿着同样金色的盔甲的人斜靠在银色的金属柱体上。他的胸腹部被撕开一个裂口,内脏外露,气息奄奄,鲜血汪积在身下。这是利器贯穿后又暴力扯出导致的结果,把他变成了一个被抛弃的破口袋。

“王座在上,你还活着?”

来寻找他的同伴大声呼喊着,快步上前。我振翅飞出雾气,盘旋在他们身边,看他的同伴跪在他身边,轻轻拍打他的脸颊,想将他从沉睡中唤醒,但似乎没有效果。

这场景熟悉地令人悲哀。

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降落下去。我撞在他的头盔上,就像撞到了一堵高大的岩石。我不能飞进他的迷雾。我只能停在他的胸甲上,困惑地用我的喙敲击他暗淡的目镜。

好了,还是先想想我自己的处境。

在那场战争之后,这是我第一次醒来吗?也许是的,也许不是。那些沉睡的时光我无法看得清晰。我隐约记得我曾迫切地追寻什么,然后遭受惊吓。我记得一些熟悉的形象……但是他们已和我所知道的大有不同。

就像普罗塔维斯。

我回头看看我那位面目全非的朋友。他还是这个名字吗?我猜测不是。连“普罗塔维斯”(protoavis)这个名字都已经不是我所知的发音。我对现在的世界了解甚少。我只知道他不是在为我悲伤。

【发生什么了,普罗塔维斯?】

我问。

【他是谁?】

“别说胡话,保持体力,你还有救。”

普罗塔维斯告诉受创的同伴坚持住,将他的内脏推回体内,扯下自己的斗篷包扎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这些动作让破碎的身躯又流了一点血。当他的身体被放平的时候,我拍着翅膀滑下来,踩进血泊。

他的血快流干了。我看着爪上的血迹,思考。在这样危急的时候我该做什么?那堵岩墙后面,雾气是否已经飘散?

我抬起爪子,垂死的记忆正从上面滴答落下——

闹剧与谋杀。

我听他呻吟求救,听见他惊慌叫喊。有东西来了,有东西离开,都已经是陌生的面孔。战斗发生了,不幸的异乡人被卷进了麻烦。他反抗了,但是不能挽救自己的生命。有人想要他死,而这个目的几乎达到了。

我嗅到了许多熟悉的味道,并好奇为什么会有人同时遭受如此多的恶意。

可是这和我的苏醒有什么关系?

我依然困惑。

【你如何找到我的?】

没有回答。普罗塔维斯扯住他的披风,将他拖离原地。他的手上紧握着一支金色的长戟,握得如此之紧,即使失去意识也没有松开。当他被拖动时,长戟的尖端吱吱呀呀地划过金属地面,碰碎了一些碳化的突起物。

【在……这种地方?】

依然没有回答。我只能拍打翅膀奔奔跳跳地跟上。仿佛燃尽火堆的灰烬被另一个维度的气流带起,细碎的黑色尘埃卷起死者的悲鸣。我不得不飞起来,穿过一片又一片挥之即散的尘霾,那里面泣诉着雷霆和火焰。我们穿过来时的镜廊,镜影中展现了一幅燃烧的画卷。

脊状的身躯在绿色闪电中爆裂,沸腾的体液在飞溅出的那刻就闪烁着寒霜,然后烧成一柱柱残酷的血肉蜡烛。利爪和獠牙朝向同一个方向,在战斗中凝固,在烈火中塌落。肉体火炬坍塌的姿态仿佛跪拜,只是信徒的每一寸皮肤,到每一缕灵魂,都在痛苦中灰飞烟灭。

一同塌落的还有开凿在岩洞里的庙宇。闪电击穿了岩石,熔融了土壤,烧毁了神像,焚去了壁画,异端教派的遗迹在火焰里消失,不规则的棱棱角角被高温抹平,一切原始信仰的存在都被剥离净化。金属的冷酷银色取代土黄岩灰,手工的弧度回归规整的工业线条。

【这里是什么地方?】

“别说话了。我带你出去。”

【你知道出去的路?你认得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不认得。阿尔比亚。”

【阿尔比亚……】

这个地名像一阵风拂过我的身体,令我身上的羽毛荡起一阵金色的涟漪。一些细碎的声音在羽片摩挲间传递,我小声念出它们的絮语:

【西北边陲。古海岛国。】

【无言之王。泰拉霸主。】

【雷霆折戟。光荣盟誓。】

【军团之初。金鹰故里。】

【哎,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啊!难怪,他们一直提到它。】

【在那个时候,在祂还行走在——】

“不要再说话了。试图用凡人的方法保持清醒会更快耗尽你的生命。坚持住……兄弟。”

我因为他最后说的那个词不安地盘旋。

他在呼唤谁?他认为是谁在和他说话?他直到现在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吗?

【你到底为了什么到这里来,普罗塔维斯?】

“别说胡话了,阿泰尔,你正在死去。”

阿泰尔……那不是我的名字。

是谁?

我的视线一次次落在那具了无生机的躯体上。普罗塔维斯将他拖过镜廊,鲜血在地上画出长长的痕迹。

好吧,我必须试一试。我要飞进他的雾气里一探究竟。我要绕开那些岩石。

于是我俯冲而下,向着盔甲破损的口子落下。当我的爪子触及伤口的时候,感觉如同陷进沼泽。沉重的痛苦包裹住我的翅膀,将我往下拖拽。我确实穿过了岩石,但那后面不是雾气,而是灌满了海水。我跌进了裂口,现实的沉重像冰冷海水一样渗入我的身体。





我感觉不到我的翅膀了,羽毛上的金色火焰仿佛被熄灭。想要挣脱变成了一种无法被达成的事情,我挣扎着,往海底沉去。我看不到——

然后我看到了,被捅穿了头颅的的怪形巨兽,还有被钉在神像上的金甲战士。

同归于尽的悲凉画面我无暇感叹,海水灌满了我的肺。我想叫喊,但有冰咬进了我的身体里,冻住了我的呼吸。

但是他在呼喊。那个金甲的守望者。他在咆哮。那几乎不算一种语言,而更类似武器的轰鸣,炮弹出膛。他一把抽出卡在对手头骨上的那把短剑,迫使对方抬头,然后在它尖叫的时候一剑送进它的上颚。这个动作将他们分开。巨兽有两对手臂,它用最上面那对捂住伤处,仿佛被大力扼住咽喉。

它快死了。他也是。

他不再说话了。他被一柄附着紫色甲壳的长柄权杖钉在石像上,权杖的前端深嵌在体内,鲜血不住地流下。他伸手抓住权杖露在体外的部分,用力地将它拔出。那一瞬间我听见了蛇的嘶鸣。雷电在权杖上奔腾,覆盖了权杖的紫色甲壳在脱离身体的那刻分崩离析。

现在,一柄金色的长戟在他手中挥舞。

明亮的闪电像蛇一样缠绕着锋芒,并非力场打开后的高温冰蓝,而是刺目的荧绿。当他将战戟挥向濒死的巨兽时,青铜一般的刺目光辉倏然炸开。像捕食的群蛇,闪电的链条刺向四面八方,洞穿了每一个往这里张目的灵魂。

燃烧的画卷铺展开,而我坠向更深的黑暗。海蛇一样翠绿的闪电在视觉边缘游动,它的尾巴伸向海底……

“坚持住,阿泰尔。”

我听见普罗塔维斯的声音。

“不要说话。”

我坠落,坠落,直到触及海底,冰冷的金属……我咳嗽,舌头尝到了铁锈的腥甜。我想说话,但是鲜血填满了我的嘴巴。我感觉不到我的爪子和翅膀了。有一只被金色手甲包裹的手压在胸腹部,被粘腻的液体湿润。相同的粘稠的痛苦正在身下流动。

另一只手……紧握着一支金色的战戟。金属沉重地刮擦地面,给前进带来阻力。如果把这支长戟抛下,或许会便利很多?我想松手,但可能是盔甲被锁住了,它没有知觉,僵硬地保持着持握的动作。

我的头偏向一侧,视线带着重影。一会儿是阴暗的走廊,被头盔里跳动的红色警示符文掩盖;一会儿是那道镜廊,青铜色的微光缓缓升起……

哦,等一下。那个东西是……

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镜影里,一条巨蛇正昂起头颅,鳞皮闪烁那种恐怖的翠色。它盘绕着我们,嘶嘶地吐着信子,尾巴缠到普罗塔维斯的手臂上。

【普罗塔维斯,当心——】

在巨蛇咬来之前他就倒下了。

他咒骂着,捂住一侧的眼睛,鲜血从他左侧目镜的窄缝中流出,像眼泪一样顺着面甲流淌下来。猩红的雾气笼罩了海面。我飞不起来,不能进去查看情况。

但我必须行动。

我尝试获取身体的控制权。我想爬起来或者想办法把自己支起来,于是奋力将意识注进四肢,笨拙得就像将惯于飞翔的羽翼用于潜航。但是海水从我的羽毛间滑走了,我不会游泳。鲜血和破碎的盔甲碎片从身上掉了下来,我感觉很冷。

“回你该去的地方!”

在巨蛇咬下来的时候,我成功叫喊出声,尽管不是通过我自己的口舌。我抬起手臂,向它挥舞战戟。毫无章法,但我打到它了。它退缩了。

我打算再来一次。

“回——”

这是一个让我后悔的决定。意识顺着躯体蔓延而下,触动了某个开关。随着一声金属砸落地面的清脆响声,剧痛将我弹射出了海面。

我狼狈地在空中拍打翅膀稳住身形。回头看见镜影里伸出一双巨大的机械手臂,一把将普罗塔维斯和他的同伴揽了进去。我试图跟上,但只是在镜面上撞掉了好几根羽毛。

【等一下,这又是怎么回事?】

羽毛在空中散成金色的粉末,飘回我身上。

我飞掠而过时,看见一面面镜子正随我的远近放映着生动的画面。每一片羽毛都折射出相仿而又不完全相同的光彩:我看见了世界之巅的白色炫目,知道这永恒之地尚将兴起祂的城市;我看见了北境的狂风暴雪,知道其后污浊的法术将被雷霆驱散;我看见了金色的战舰启航,知道光辉的征途从此扬帆。

然后就是染血的利刃和燃烧的银河,还有地底的……不,这些我都见过了。我不要一遍遍地被困在这样的画面里。

我掠过沙场,年轻的战士在与机械搏击,汗水和血撒到沙土上;我飞过高塔,学者提笔落定,推敲一个词句或者纠结一个常数。不,不是这些……我振翅飞离泅渡训练的汹涌海面,穿过古籍堆砌的长廊,与城墙上巡视的队伍并肩少顷,然后绕开一个手持短匕悄然前进的刺客。

我惊慌地盘旋了一圈又一圈,找不到出去的路。

每一个画面中都有金色笼罩,像天上的眼睛注视这一切。一个字被写下,在羊皮纸上,在数据版上;一句话被说出,在陆地,在飞船;一被放置,在书架上,在指挥台;剑锋在空中挥出蜂鸣,在锻造熔炉边,在炮火连天时……空间在变得窄小,回避在变得困难。谁安排了这一切,试图把我困在一堆虚构的人生中?

我本不曾挥动战戟。我本不曾披盔戴甲。这些对我来说不是真实的。可是我真实的记忆应该是怎样的?

那些书,那些故事……防尘柜,陈列着金色的……

只是一瞥,随后纸质的手稿像旋风一样遮蔽了我的视线。我捕捉到上面的文字,失望并且绝望地认出那依旧是网道战争的资料。在那些纷纭复杂的记忆中我早已知晓它的作者——华美端正,但令人昏昏欲睡的笔触全靠批注挽救。如此鲜明的风格,是——

一只包裹着金黑铠甲的拳头击碎了镜子,驱散了盘旋的纸片。

来不及庆幸,我一头撞上了耀金胸甲上的雷霆与鹰,就像触崖的飞鸟。这次不是镜子,而是我真正撞上了另一个进入这里的人。我同样不能飞进他思想的雾气。他披着金黑铠甲,头盔挂在腰间,赤红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仿佛发光,就像没有被海水沾湿的熔浆。

他看着我,就像审视犯了错误的下属,就像他能看到我一样……也许?

我心虚了。我得找个地方躲一下。他的臂弯里托着一个熟睡的女孩,也许我可以钻进她的雾气。就算睡眠使雾气稀薄,应该也足够让我隐藏起来。我悄悄地,一步一步地在他手臂上挪过去。

然后我看见,一只金红色的巨眼,睁开了。

浪潮滚滚而来。

海水涌过头顶。

+回你该去的地方,阿泰尔。+



我突然想起了阿泰尔是谁。



霸权之塔的医疗层,一个充斥着冷硬的白光和白色瓷砖的地方,盾卫连长威德西尔抓紧了他的猎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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